“某……可以学。”
吴铭不置可否,又问:“可会算术记账、识字写字?”
“某……不擅长。”
“端茶倒水、抹桌刷碗总该会吧?”
“会!”
终于来了个擅长的,李二郎这个“会”字喊得掷地有声。
吴铭心想,看来只能让他当个打杂跑堂的伙计了。
这样也好,同时经营两个店,难免会碰上分身乏术的时候,确实需要有人帮忙照看店面,接待客人。
闲汉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社交能力毋庸置疑,通过这番交谈,也能看出李二郎的嘴皮子十分利索,当个跑堂的伙计再合适不过了。
想到这,便说:“别家食店只开早夜市,本店朝午暮三餐俱全,每日工值不过六个时辰,卯时点卯,亥时打烊,无须熬更守夜。日值一百五十文足陌。若合意,申时再来立契。”
这番话是吴铭事先酝酿好的,从措辞到内容都仔细琢磨过,并非临时起意。
李二郎喜不自禁,一口答应。
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百五十文的工钱,便已胜过其他食店太多!
何况工作时长不超过六个时辰,似这种工钱多、活计少的工作,上哪儿找去?
吴掌柜果真菩萨心肠!
第10章 奇文共赏
李二郎满心欢喜地去了,只等申时再来“签合同”。
申时即下午三点,之所以约在这个时间,一来过了饭点,不至于耽误正事;二来立契这事吴铭不能自作主张,得请个牙人来作保。
牙人相当于现在的中介,宋朝的牙行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凡有利益往来,便有牙人出没:米行有米牙子,肉市有肉牙侩,便连瓦子里唱曲的小娘,都少不得梳拢牙婆牵线。
雇佣人力同样可以找牙人介绍。
麦秸巷里就住着一个刘牙郎,两天前,吴铭找他问过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时候的他裤兜比脸还干净,哪里付得起牙人的中介费?
吴铭本以为可以绕过牙人,李二郎的话把他点醒了。
这小子不识字,压根看不懂契据,请人作保其实就是找个第三方保障受雇者的权益,同时也是保障雇主的权益:倘若受雇者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携赃潜逃,牙行便会替雇主把人抓回来。
这么一想,请个牙人作保还是很有必要的。
好在,只是作保要便宜许多,吴铭还剩下一百文左右,堪堪够用。
回后厨继续备菜。
话分两头。
却说梅尧臣三日前乘船沿汴河进京,因蔡河夜决,城内被水,居处难找,只好赁船暂住,虽说船舱里狭窄逼仄,起居多有不便,总好过露宿街头。
刚喝得一碗味美价廉的肉粥,梅尧臣的心情本来不错,然在船头久立,整日看着船来船往,忽然想到自己这一生也如漕船入水,沉浮全由不得己,顿生几分悲凉。
船老大归来时,又见他扶舷而立,眺望码头,忍不住问道:“老丈可是在等人?”
“等一旧友。”
“你已在此等候三日,依我看,那位旧友怕是不会来了。”
梅尧臣默然。
码头上人流如织,然遍寻往来青衫客,偏不见当年知交。
永叔啊永叔,三日前递的拜帖,可曾送到你的手中?
梅尧臣踌躇良久,终是回到船舱,掀开樟木箱,取纸研墨。
正欲腆着老脸再写一封拜帖,忽闻岸上车马喧,紧跟着船板吱呀作响,青骢马的喷鼻声里夹杂着船老大的惊呼:“大老爷!当心舷板青苔!”
有人喊道:“圣俞兄!”
这声唤带着江南口音,梅尧臣惊喜交加,忙掷下狼毫,掀开舱帘,但见白发萧疏的老者撩起襕袍下摆,上得船来,腰间的金鱼袋晃得人眼花,不是滁州醉翁更是何人?
梅尧臣喉头一哽,那声“永叔”卡在喉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欧阳修的爽朗笑声一如往昔,打趣道:“好你个梅圣俞,竟躲在麻船里效仿范蠡泛舟!”
梅尧臣哈哈大笑。
二人相携进入船舱。
梅尧臣收起案上的纸砚,赧然道:“舷板湿滑,舱底不过丈二见方,实非待客之所。永叔只须遣人递个口信,梅翁自当赴贵府拜谒,何须……”
话未说完,欧阳修已苦笑着叹了口气:“圣俞兄有所不知,五月以来,京师大雨不止,城南的旧宅早成了鱼虾池塘,端的无处落脚,只得举家迁至唐书局。怎料没住几日,便遭皇城司驱赶,唉,当真是一家惶惶,不知所之!”
这是今早发生的事,欧阳修全家老小被皇城司赶出了唐书局,灰溜溜地回到城南旧居,这才从门房那里接到梅尧臣的拜帖,安顿好家人后,他便立刻赶来相会了。
滁州醉翁原是个豁达乐观之人,一念及此,愁绪顿消,抚须笑道:“幸得皇城司驱赶,若非如此,我怎知圣俞兄已到京城?五年不见劳梦寐,三日始往何其迟!”
梅尧臣大为感动,回想起这三日的惴惴和猜疑,既觉得可笑,又不免羞惭。
心中百感交集,脱口吟道:“世人重贵不重旧,重旧今见欧阳公。我公声名压朝右,何厚于此瘦老翁!”
梅尧臣抽了块苇席垫在舱板,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抵膝而坐,畅所欲言,恍若二十五年前西京初识时的光景。
欧阳修忽然问:“你可识得眉山苏明允?”
梅尧臣笑起来:“今早在吴记川饭……”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倒是听人说起老苏教子有方。”
欧阳修从袖袋里抽出两幅手卷,递给梅尧臣:“苏明允此番携二子进京应举,呈来策论文章二十余篇,属这两篇最是犀利,特地带来,与兄共赏奇文。”
梅尧臣接过手卷,置于案上展开,题曰:六国论。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梅尧臣微微颔首:“开篇破题倒教人耳目一新。”
待读至“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句,指尖蓦地发颤,喟叹道:“名论秦,实言宋也。”
待看到“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句,不禁拍案叫绝:“此文辞辩宏伟,博于古而宜于今,比之贾生《过秦》,亦不遑多让!”
欧阳修拊掌大笑:“修与兄所见略同!我已遣人请苏明允至寒舍相叙,圣俞兄何不同往?“
“求之不得!”梅尧臣起身整理衣冠,“莫让老苏久候,速速启程!”
……
中午十二点,吴铭守在川味饭馆的柜台,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宋史资料。
开业第一天,他想过生意可能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凉,竟然一个客人也没有。
倒是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光顾,却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问候老爷子的,顺带教育吴铭两句:“年轻人要脚踏实地,盖饭能卖二十块吗?它卖不了!看看你爷爷是怎么做的,薄利才能多销。”
都是老爷子以前的熟客,吴铭不好反驳,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事。
看书看得昏昏欲睡,于是便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眯了大概半个钟头,惨遭饿醒,吴铭甩着发麻的手臂进后厨做午饭。
今天凌晨三点就起床,一直忙活到现在,看在这么辛苦的份上,炒两个好菜犒劳自己不过分吧?
正吃着饭,一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进店里,使劲吸了吸鼻子,惊叹道:“好香啊!”
第11章 肝腰合炒
吴铭还以为来客人了,确认过体型,原来是亲爹吴建军。
老妈陈萍紧随其后,她老人家一出现,店内的气温仿佛骤降了四五度。
吴铭赶紧站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说今天营业吗?”陈萍不答反问,“是我记错了吗?怎么没人呢?”
“……”
吴铭知道老妈故意拿他开涮,识趣地没有接茬。
吴建军打圆场说:“我和你妈给你捧场来了,你爷爷倒是想来,被你妈摁住了,你记得给他打个视频……你这穿的啥呀?”
他撩起儿子身上的粗布衣裤,越看越嫌弃。
“衣服嘛,穿着舒服就行,好不好看都在其次。”
吴铭含糊其辞,他实在是懒得换装了,看着是寒碜了些,总好过穿着现代衣物在宋朝乱窜。
“行了,我们是来消费的,赶紧把菜单拿上来。”
陈萍已经在桌前落座,吴建军在老妈对面坐下。
吴铭毕恭毕敬地递上菜单,已经做好了被老妈“拷打”的心理准备。
出乎他的意料,这次竟然是吴建军先跳脚:“你疯啦!什么菜敢卖这个价!”
反倒是陈萍替吴铭帮腔:“卖什么价取决于什么人来炒,国营饭店的主厨亲自掌勺,这个价我觉得便宜了。”
“可、可这是苍蝇馆子,又不是大饭店……”
吴建军弱弱的抗议淹没在陈萍的报菜名中:“回锅肉、青椒肉丝、宫保鸡丁、鱼香茄子、炝莲白……”
吴铭以为老妈最后会接一句“这些都不要”,结果她来真的,赶紧说:“你俩点个一荤一素够吃了。”
陈萍合上菜单,露出微笑:“没事,吃不完打包带回去,家里还有两张嘴呢。”
家里的两张嘴指的自然是爷爷吴振华和忠犬旺财。
吴铭看看慷慨解囊的妈,又看看面如死灰的爸,不禁笑了起来。
得,看来这一餐花的是老爸的私房钱。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这钱与其被吴建军同志打牌输掉,不如拿来资助儿子的事业。
老妈万岁!
话说回来,昨晚在茶叶王的网店里下了单,说好的上午到货呢?
没茶可泡,只能请二老喝点小酒。
猛火灶的轰鸣声中,青椒丝与肉丝在锅里翻腾,待青椒翻炒至断生,吴铭信手烹入少许盐、味精和甜面酱调味,再勾点薄芡,芡汁刚淋入锅里,香气已顺着锅边弥漫而出。
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回头瞥见店堂里人影晃动,紧跟着响起老妈的大嗓门:“三位里面请!”
吴铭将调味料颠翻均匀,待收汁亮油,赶紧出锅。
端着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出来,三座铁塔般的身影赫然闯入眼帘。
三个男生顶多二十岁出头,肩宽腿长胳膊粗,其中一人单手搂着篮球,发梢额前仍挂着汗渍,看着像是体院的学生。
陈萍饭也不吃了,径直当起了服务员,招呼三人落座。
吴建军倒是稳坐泰山。
看他圆润的腰身就知道定是吃货无疑,虽未习得老爷子的手艺,却继承了吴家祖传的刁钻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