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抄起长勺使劲敲了敲锅壁:“今日告罄!诸位明早再来!”
“早不告罄,晚不告罄,偏生轮到俺时就告罄了!”
“怎不多蒸两笼炊饼,你也忒不会做生意了!”
“时候尚早,我劝店家再熬两锅肉粥,莫要和钱过不去!”
抱怨之声四起,吴铭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扯下布招,开始收摊。
闹哄哄的人群逐渐散去。
梅尧臣留到了最后,将空碗交还给吴铭,称赞道:“好极,这皮蛋瘦肉粥的滋味不比何家粥铺的差。”
他口中的何家粥铺是东京城里有名的粥铺,一早上能卖出二十锅粥。
“先生过誉了,这粥不过是给街坊垫肚子的,真要显本事,还得看单锅小炒。先生下回来,不妨点几个菜,试试我的手艺。”
吴铭态度谦虚,话里话外却不无自傲,他当然有自傲的本钱。
梅尧臣吃惊不小,这碗肉粥已是不俗,在对方眼里竟不值一提,却不知能显出他真本事的炒菜,该是何等的美味!
“炒菜可也似粥这般价廉?”
“小店菜肴便是市井人家也消受得。”
梅尧臣砸了砸嘴,已经开始馋了。
“那老朽午后再来叨扰。”
“先生慢走。”
吴铭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回到里屋。
他在北宋的家极其朴素,所有值钱的家什都在灶房和店堂里,卧房里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坐在床沿,将袋中铜钱一一清点。
别看这一袋沉甸甸的有好几公斤重,总共才1978枚铜钱,四舍五入约等于2000文。
成本不到500块,按购买力换算,约合宋钱700到1000文。
赚肯定是赚了,但以此来估算利润既不直观,也不准确。
最好的方法是看这两千个铜板能为他挣到多少人民币。
戴上斗笠,出门采买。
又是阴雨绵绵的一天。
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西走,出了麦秸巷,便是御街。
御街是从外城南熏门直通大内的皇家御用街道,阔约二百步,道路两旁设有御沟,御沟两侧栽种杨柳。
王安石曾作诗云:“习习春风拂柳条,御沟春水已冰消。”歌咏的便是御街两旁的风景。
理论上讲,御街是专供官家出巡用的主干道,闲杂人等不得占用。
可实际上,仁宗时期管制宽松,不仅允许百姓在道路两旁的御廊里做买卖,对侵占主干道的商贩也听之任之,因此,说御街是外城最繁华热闹的“步行街”也不为过。
然而今日全无繁华热闹的景象。
蔡河决堤,水漫御街,沿街的商铺无不门扉紧闭,御廊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锄头畚箕之类的工具,朝廷招来的民夫正协力抽水,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昔日繁华的九陌通衢,竟完全看不到车马的影子,只有贩夫和货郎,仍挑着沉重的担子蹚水而行。
沿御街往南步行大约二十分钟,这时积水已漫过脚踝,相较两天前,水位已经下降了不少。
再往南去就是蔡河,又叫惠民河,那里才是此次水患的重灾区。
吴铭不再往南走了,他已闻见淡淡的血腥味,于是向右拐进了此行的目的地:杀猪巷。
杀猪巷顾名思义,乃屠宰场汇集之地,相当于现在的“肉类批发市场”,各坊巷桥市的肉行都从此处进货,位于城南的酒楼食店也都来这里采买。
老远就听见屠户剁骨的闷响和骂娘声:“直娘贼!这鸟雨再下三日,蔡河里的鱼虾都要游进樊楼了!”
不怪屠户骂娘,因这水灾,城南的正店尽皆闭门歇业,往日专供正店的羊肋条,如今只能拆碎了贱卖给脚店,本就贱价的猪肉更是一跌再跌。
吴铭在曹家肉铺的肉案前站定。
见有生意上门,曹屠户立时收起骂娘的狠劲,换上职业的假笑,问道:“要哪种肉?是自家吃,还是替店里采买?”
“替店里采买。”
曹屠户脸上的笑容更盛,拿屠刀拨动着挂在三脚铁钩上的半扇肥羊,极力推销道:“昨夜宰的大羯羊,你瞧瞧,往日须卖二百文一斤……”
“我买猪肉。”吴铭打断施法。
曹屠户愣了下:“你不买羊肉?”
“不买羊肉。”
“你是替店里采买?”
“是。”
“可你不买羊肉?”
“正是。”
岂有此理!
猪肉在宋朝是低贱之物,二十多年后,被贬黄州的苏轼会写下一篇《蒸猪头颂》,诗云:“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然后便捣鼓出东坡肉为猪肉代言。
东京城内更是如此,宋太祖早在开国之初就定下规矩:“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士大夫也“不以彘为膳”,猪肉是给穷人吃的,富人只吃羊肉。
这股贵羊贱猪的风潮自上而下,自宫廷到民间,最终影响了整个社会。
餐饮业以市场为导向,消费者热衷羊肉,厨师自然拼了命地研发以羊肉为主的美食。
所以各大酒楼和食店鲜有卖猪肉的,就算卖,也不会是主菜,而是用作浇头和馅料。
可即便如此,猪肉仍然是宋朝市占率排第一的肉食,毕竟穷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只是穷人不太会做,也没精力琢磨,多是往锅内一扔,炖熟了便吃,想也知道不可能好吃。
曹屠户不理解,一个开店的采买猪肉作甚?
原因很简单:吴记川饭的荤菜基本都以猪肉为原材料,且猪肉便宜啊!
羊肉一斤一二百文,猪肉一斤六七十文,最近甚至降到了六十文以下。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low了?
那他换个说法。
曹屠户永远不会理解,吴铭要做的正是二十多年后的苏轼会做的事,而且更进一步:他要扭转宋人对猪肉的偏见,他要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猪肉也可以很美味!
第9章 菩萨心肠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吴铭将价格杀到每斤55文,且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宋朝的一斤约660克,换算成现在的标准,大约42文每斤,再将宋钱按购买力换算成人民币,不到30块每斤。
看似很贵,但只要把买来的肉带回厨房,就能得到同等重量的顶级品质的土猪肉,而且不会出现任何食安问题,这个价格不要太便宜!
至于买多少,他同时经营两个饭馆,吴记川饭店因早点的火爆吸引到一波“客流”,想来生意不会太差,川味饭馆不好说,今天第一天营业,估计不会有太多顾客。
先来个三十斤,里脊、五花、二刀多来点,按一份荤菜250克生肉算,可以做80份,应该够了。
剩下的钱只够买两只土鸡,至于素菜和其他肉类,还是在21世纪买更划算。
完美!
“你的店可是在城南麦秸巷中,叫吴记川饭?待会儿教闲汉给你送去。”
闲汉并非游手好闲的懒汉,而是帮闲之人,有点像现在的三和大神,只要给钱什么都做,打杂跑腿、送货送餐之类的。
确认了送货地址,先交付货款,考虑到一会儿还要去市场上买菜,吴铭便让曹屠户巳时(上午9点)送货,以免店里无人,无法“签收”。
火急火燎赶回现代,正是打工人上早八的时候。
距离川味饭馆约两百米处,坐落着一座规模庞大的菜市场,凭借齐全的货品种类与亲民的价格优势,成为周边居民和商户采购食材的首选场所,尤其是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每日天不亮就来了。
吴铭匆忙拽上手拉车奔向采购行列,若再耽搁片刻,恐怕只能捡拾他人挑剩的菜品。
待返回饭馆已是九点,先把浸泡在水槽中的锅碗瓢盆刷了,随即着手处理食材,择菜、洗菜……招聘启事贴出去好几天了仍无人问津,眼下这些琐碎事务,终究是他这个光杆司令扛下了所有。
九点半,即巳时二刻,来自千年之前的一声呼喊传至后厨:
“吴掌柜!”
“来了!”
吴铭拿毛巾擦了擦手,迎出吴记川饭的店外。
檐下立着个精瘦汉子,正反手捶打肩背,桑木扁担横在槛前,荆条筐里铺着干草,单看那沾满筐沿的猪油星子,便知是曹屠户遣来送货的闲汉。
闲汉立时收了捶打动作,叉手唱喏道:“吴掌柜,三十斤猪肉并两只黄鸡在此,请容某复秤。”
说罢取出筐中铁秤,铁钩挂住捆肉的绳索,秤杆尾端悬着的砝码叮当作响。这原是市司牙人监秤的规矩,凡送货须当场验重,以证明足斤足两,不曾监守自盗。
等闲汉称完,吴铭又把肉拿到后厨用现代的秤二度验证,近四十斤重,竟然没有偷秤,值得表扬。
吴铭拿上钱袋出来,道一声辛苦,并赏了十文给他。
闲汉大喜过望,道谢不迭。
送货上门,给些赏钱是惯例,但像吴记川饭这样的小店,能赏个两三文便算店家慷慨,这位吴掌柜一出手就是十文,通常只有正店和大户人家才会赏这么多。
可见吴掌柜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善人!
闲汉这么想倒也没错,谁还不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呢?
可这事确实是个乌龙,吴铭只知应该给些赏钱,却不知应该给多少,本着宁多勿少的原则,便多给了些。
看对方的反应,便知道给的有点过多了,但想到吴记川饭早晚会做大做强,也就没往心里去。
正欲转身进店,闲汉忽然叫住他,伸手指向板壁上的招聘告示,问道:“吴掌柜,贵店可是招人?”
吴铭点头称是。
闲汉立时挺直腰杆,正了正衣襟,自荐道:“小子李二郎,家住城南浴堂巷,祖上世代为货郎。某十六岁当闲汉,曾给三司送过饭,手脚麻利不偷懒,忠厚老实又肯干。掌柜的,你看我怎么样?”
我看你满嘴顺口溜,适合考研!
吐槽归吐槽,吴铭确实需要人手,上下打量他几眼,说道:“我要招的是长期工,你这闲汉怕是干不长。”
李二郎表态道:“若是有正经差事,谁又甘愿当闲汉呢?二郎愿指天发誓,只要吴掌柜不弃,某绝不离!”
吴铭有点疑惑:“你都不问问工钱,便敢指天发誓?”
李二郎诚恳道:“吴掌柜不仅没有刁难某,还赏钱十文,定是心善之人,对闲汉尚且如此,何况自家伙计?问或不问,吴掌柜都不会亏待二郎。”
我能说这是误会么……
吴铭略显心虚地摸摸鼻子。
当然了,亏不亏待得看跟谁比,若是跟现代人比,吴铭能给的待遇那是妥妥的黑心老板;可若是跟宋人比,他肯定不会像别的店家剥削得那么狠。
再怎么说,他也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良心还是有的。
“你可会择菜切菜,揉面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