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相公好巧!”三人快步上前叉手行礼,“我等慕名而来,谁料竟无处落脚,这可怎生是好?”
“这有何难?”苏轼笑着将方桌一侧的碗盘往桌心一推,“挤一挤便是!”
转头问林希等人:“诸君以为如何?”
五人欣然应允。
吴铭等的就是这句话,师徒俩毫不客气地坐下来。
唯有李二郎不知所措,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八个人正合适,岂有他的落座之处?
吴铭诧异地看他一眼,心想二郎一向机敏,怎的这会儿发起愣来了?
“你自去搬张凳子来,还要我替你搬不成?”
“某……某站边上就行。”
李二郎局促地搓着手,看着这一桌读书人,再看看自己,不禁低下头去,轻声道:“某是个闲汉,不好与诸位相公同桌。”
“二郎何出此言?”苏轼浑不在意,“我等又不是在你家食肆用饭,用不着你伺候。你我来此皆为吃肉,哪有甚么身份高低?”
苏辙吩咐一旁的火工道人:“劳烦给这位施主添张凳子。”
火工道人很快搬来一张独凳。
见李二郎还杵着犹豫,苏轼索性一把拽住他胳膊,将他按落独凳:“坐罢!拘谨个甚?”
心里却暗暗吃惊。
这布料细滑软糯得离奇!
吴掌柜三人的穿着乍一看平平无奇,此时仔细一瞧,绝非寻常的麻布衣物,适才指尖抚过的纹理柔韧细密,几可与上等的绸缎媲美!
又注意到三人的背后都绣着工整的“吴记”二字,显是请了巧手的绣娘,专为铺子定制的衣衫。
这身行头怕要抄二十卷经才能换来!光是想想便觉得手腕子隐隐发酸。
吴掌柜果非寻常!
苏轼浮想联翩之时,李二郎已经卸下了包袱,屁股总算安稳地落在了凳子上。
心里的忐忑不安渐渐平复下去,粗糙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意:“多谢诸位相公。”
众人皆摆摆手不以为意。
拼桌成功!
小小的方桌周围坐得满满当当。
吴铭立刻点菜。
这回便不消食单了,因为烧朱院只卖烤猪肉这一种菜品。
“先上三份炙肉。贵寺可有饮子凉水?”
酒就不喝了,喝点饮料便是。
“有紫苏饮、香薷饮和雪泡缩脾饮,施主要哪种?”
吴铭笑道:“给我三人一样来一碗。”
火工道人道一声“施主稍待”,转身去了。
待他走远,苏辙忍不住说出大实话:“这三种饮子都不如吴掌柜的冰镇凉茶。”
第94章 无肉不欢
苏辙幽幽地叹口气:“好想吃冰镇西瓜,哥哥净会哄人,大相国寺根本没有……”
来自一个肥宅潜力股的怨念。
吴铭哑然失笑,心想工业小甜水当真害人不浅呐,小苏这口味,以后怕是要跟王蘅坐一桌了。
火工道人很快折返,随机呈上三碗饮子,吴铭分到的是香薷饮。
碗壁微凉,但不冰冷,大概率是用井水湃(浸凉)过的。
单看色泽,这碗香薷饮和谢清欢分到的雪泡缩脾饮相近,呈棕褐色,喝过中药的宝宝应该忘不了这种颜色;紫苏饮色浅,更接近王老吉。
宋朝的夏日饮品可大致分为饮子和凉水两种,前者又称熟水,其实就是药草茶。
宋人酷爱饮用药草茶,基本可以“代茶水频次”。
香薷饮正是本朝最流行的饮子之一,尽管它最广为人知的“故事”发生在《红楼梦》里,因被林妹妹饮用而名声大噪。
吴铭端起茶碗浅饮一口,凉茶入喉,带有类似薄荷的清凉口感和浓郁的芳草清香,远比王老吉香浓,只是甘中略带点苦涩,这滋味……广东人狂喜!
时至今日,粤地依然流行饮用药草茶,市面上遍地是凉茶铺,常年供应廿四味凉茶、五花茶、金银花茶、斑砂凉茶……和东京的街头一般无二。
“如何?”苏辙向三人寻求认同,“吴掌柜定也更偏爱自家的凉茶罢?”
吴铭笑道:“风味不同,各有千秋。小店的凉茶只是寻常凉水,比不得这饮子,有消暑祛湿、清热健脾之效。”
这回倒没有再拷打徒弟,他毕竟只是个厨子,而非老中医,对药材知之甚少,这碗香薷饮,他只能分辨出香薷、甘草和茯苓的味道。
一碗凉茶下肚,不仅消了暑,更消了食。
三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寄应六子的盘中餐,吸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浓烈荤香,喉头连接滚动。
适才在斋饭堂本就没吃饱,现在更饿了。
“再来三碗饮子,仍是一样一碗。”
吴铭这回要了雪泡缩脾饮。
缩脾饮和香薷饮共同占据饮子届的半壁江山,它酸甜的口感就像乌梅子酱,准确地说,更像今天的酸梅汤,乌梅和甘草本也是酸梅汤的主料,缩脾饮还带了些许樟香和橘香,比香薷饮更易入口。
所谓雪泡,意思是放凉冰湃后再喝,清凉感倍增,似饮冰雪。
真心不错,强烈推荐给各位穿越者!
倘若让他列一份大宋美食红黑榜,红榜上必有其名,与之相对的,素蒸鸭必上黑榜!
烧朱院的出菜速度委实有点慢,三人左等右等,凉茶都已喝完两碗,火工道人终于上菜。
三份烤猪肉相继呈于座前,都已切块切片,部位各不相同,分别是五花、里脊和腿肉。
菜品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食材有。
宋朝皇室厉行节俭,大内和政府机构的食材大多来自东京本地的行会,即便是贡品,只要有钱,基本都能在市面上买到。
之后的明清时期乃至于近现代,特供和市食便从产地开始彻底分开,普通人即便有钱也无从购买皇家御品。
猪肉自然也不例外。
老百姓食用的多是未经阉割的廉价猪肉,而专供朝廷的猪肉则是经过精心饲养的好肉(猪肉原则上不能被端上宫廷餐桌,但实际上也会少量供应,尤其是猪肚、猪腰等内脏,国子监下辖诸学的需求量相对更高)。
烧朱院的猪肉敢卖到和羊肉一个价,肉质自不必说。
但见盘中厚切的五花肉仍在滋滋冒油,淡淡焦香随着蒸腾的热气如有实质般逸散出来,混合着纯粹、浓烈、丰腴的肉脂香,一股脑钻进鼻腔,三人同时咽了口唾沫。
“再来三碗饮子。”
吴铭扭头吩咐一句,开吃!
夹起一片五花肉轻轻咬下,被烤至酥脆的外皮在口中碎裂,肥肉在舌尖融化成油脂,却不齁腻,瘦肉弹韧扎实肉感十足,却不发柴。
没有多余的调味料,一口下去,蒜香、酱香、椒香、油香、肉香和柴火香便随之释放交融,咸香的底味恰到好处地承托着这一切,令人油然生出无比的满足感。
还得是吃肉啊!尤其是在饥肠辘辘、嘴巴寡淡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油脂充盈的烤肉更解馋了。
三人大快朵颐,间或喝一口饮子解腻。
烧朱院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寺僧对火候的掌握当真是妙到毫巅。
烤作为最古老的烹饪技法之一,只是把肉烤熟很简单,有手就行,但想烤得外酥里嫩,就得看本事了。
何况本朝没有烤箱烤炉等现代设备,也没有控温装置,添多少柴烤多少时间全凭经验,用醉翁的话说便是:无他,唯手熟尔。
最难得的是,这三份烤肉取自不同的部位,所需的火候各有差别,烤出来的口感竟如出一辙的好。
也不知道烧朱院的僧人经历过多少次失败,品尝过多少失败品,才换来今日的熟练度,这些都是为了精进技艺做出的必要牺牲,想必菩萨不会怪罪。
二百文一份真不便宜,幸而菜码比斋饭堂的大,三人风卷残云,餐盘眨眼见底。
吃饱不至于,但确实吃爽了,这个分量正合适,再多便会生腻。
吴铭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这回喝的是紫苏饮。
数年前,赵祯曾授意翰林司评定各色熟水的品级,在此次评级大会上,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并一举夺得桂冠的便是这最普通也最廉价的紫苏饮。
制作相当简单,只须将紫苏叶洗净擦干,隔火焙烤,待逼出香气时以沸水冲泡即可。
只不过,紫苏饮须趁热喝,这大热天的,吴铭还是更喜欢雪泡缩脾饮。
苏轼忽然问:“这烧朱院的炙肉可入得了吴掌柜的眼?”
不等吴铭作答,林希接话道:“若换吴掌柜掌灶,滋味定当更上层楼!”
“在理!”
“是极!”
满桌哄着应声,俱带吹捧之意。
唯有身旁的谢清欢真心嘟哝道:“那是自然,师父的境界岂是凡俗能比?”
吴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小店将来若推出炙肉菜品,欢迎诸君亲来品鉴。”
第95章 闭市散会
林希本是玩笑之语,可吴掌柜这番话中分明透着笃定自信,竟似真能做到一般。
换做旁人出此狂言,六人定会嗤之以鼻,但吴掌柜的手艺在座早已领略,吴记川饭的荤菜便是以猪肉为主,却能烹调成世间罕有的美味,绝不逊于烧朱院的炙肉。
林希拊掌而笑:“我只盼那日早些到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轼又问:“说起猪肉,苏某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未解,今日正巧向吴掌柜讨教。昔日闲居在家,也曾烹制猪肉自娱,费了许多柴火,谁知……”
他话音一顿,面上掠过嫌恶之色:“那肉腥臊扑鼻,实难下咽!每每思及,甚是不解,分明是同样的猪肉,缘何到了吴掌柜手里,便能点石成金?”
吴铭笑起来,心想谁告诉你是同样的猪肉,我有外挂你有吗?
正色道:“苏君有所不知,市肆所售猪肉,大多未经阉割。未阉的公猪,腥臊之气发自内里,不易祛除;母猪虽不似公猪那般腥臭,仍须处理,否则难免异味。”
“故而,欲得好味,第一步在于挑选。苏君下回烹猪,最好亲往肉市,眼观其色,鼻嗅其气,务求肉质紧实而无浓烈异味者,方可入手。”
苏轼身体微向前倾,听得极为认真。
“若不幸买得腥臭之肉,亦有补救之法。”
吴铭继续教学:“须先用清水反复浸泡,涤净血污杂质;然后以酒醋腌渍去味,再下锅焯水,待腥气稍敛,方可与辛姜香料同炖。舶茴香、桂皮、豆蔻之类,皆能深入肌理,调和本味……”
等等——
吴铭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东坡肉的古早做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