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只恨上回买少了,这回定要多买些!”
退意顿消,狄咏心想来都来了……
他走至队伍末尾站定,一老丈和一妇人紧随其后,彼此讨论着:
“神了!大郎竟没哄咱们,这鸡胗里真真含着茶香和糖味!”
“我枉活四十有六,今日才明白熏菜还可以这样做!端的奢侈!”
王老丈和林二嫂各自拿着一串香熏鸡胗,一边小口嘬着滋味,一边毫不迟疑地排到了队伍尾巴上,正好排在狄咏后头。
队伍在逐渐攀升的暑气和越发焦灼的等待中缓慢蠕动着,人影因日头的升高而缩短,时间却仿佛随之拉长。
眼瞧着队伍终于短了一截,狄咏估摸着再有七八个人便能轮到自己时,忙得不可开交的店家忽然直起身,扬声道:
“各位客官,实在抱歉!今日所备菜品已所剩无几!那位小官人之后的客官不必再排队了!”吴铭拿手指了指狄咏,“小店开在朱雀门外麦秸巷中,各位不妨改日到店里光顾……”
“啊——”
这声宣告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队伍后头瞬间炸开锅:
“挨千刀的!排得俺满头大汗,竟就没了!我娘子巴巴等着猪头肉下粥,这叫俺回去如何交待!”
“时候尚早,我劝店家再卤两锅好菜,下午拿来卖,莫要和钱过不去!”
“是极!”
“说得好!”
“洒家赞同!”
吴铭不为所动,朗声道:“卖完便收摊,下午不再卖了!”
王老丈抻着脖子嚷道:“掌柜的!我在这位小官人后头排了许久!好歹给我留两串鸡心!”
“这我不敢保证!你情愿排便排着,但排到你时能否有剩,全看运气!”
其实是全看那个出手阔绰的小郎君,他上回豪掷千钱,此番怕是要连汤带汁尽数买去。
排在后面的人已经开始摇头散去,王老丈和林二嫂自是岿然不动。
狄咏暗道一声侥幸,待前一位食客捧着荷叶包心满意足地离去,摊头所剩仅有一只板鸭和六串鸡心鸡胗。
吴铭真没想到对方会来第三次,奇道:“小官人上回买的卤菜和熏菜,这便吃完了?”
“没吃几口,便教爹爹拿走了!”狄咏两手一摊,“你瞧,连食盒都没留下,待掌柜的明日出摊,我再拿来还你。”
“明日不出摊了,吴某还要照料店里的营生。”
“你家店铺可是在朱雀门外麦秸巷中?”
“正是。”
“那我改日登门送还。”
吴铭并不在意,有抵押的一贯钱在,对方不还他还赚了呢。
感受到身后二人灼灼的目光,狄咏笑道:“留两串鸡心给后面的老丈和大娘,余下的我尽要了,用荷叶给我包上便是。”
在场的众人都等着他这句话呢。
王老丈和林二嫂连声致谢,吴记川饭的三人麻利地打包,早些卖完便早些收摊!
到头来,两只板鸭还是尽皆落入他手。
李二郎用一大张崭新的荷叶仔细将板鸭和串串包好扎牢。
吴铭快速算清了账,将荷叶包递过去:“小官人,一共三百三十文,你上回借食盒抵了一贯,尚有富余,这钱便从那抵押之钱里扣,不再另收。”
“店家爽快!”
狄咏接过沉甸甸的荷叶包,眼中笑意浮动,叉手道:“掌柜的卤味实乃一绝!狄某日后定要常来叨扰,今日先行告辞!”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吴铭却一下愣住。
这个小郎君竟然姓狄?!
长这么帅,该不会是狄青的次子狄咏吧!
越想越觉得是,狄青一家因水患迁居大相国寺,这事整个东京城都传遍了,适才摆摊时,吴铭还听见不少人议论此事。
“大宋人样子,名不虚传……”
他小声嘟哝着转身,却见徒弟正抻着脖子呆望狄咏远去的背影,立刻屈指朝她脑袋瓜上轻叩一记,没好气道:“发甚愣!非礼勿视!”
“啊哟!”
谢清欢抱头痛呼一声,涨红了脸道:“师父,你可听见他的话了?都说狄枢密使家的小官人容貌出众,莫非便是这位郎君?”
“是或不是与你何干?”吴铭板起脸,“你须记住,在咱们摊前,没有枢密使的儿子,只有食客。”
“师父教训的是,弟子知错了。”
谢清欢赧然垂首,师父的眼界和胸襟,她便是拍马也赶不上。
第91章 斋饭
十五枚铜板叮当落入钱箱,王老丈和林二嫂拿着最后两串鸡心欣然归去。
收摊!
李二郎扯下高挂头顶的两幅布幌子,师徒俩清点钱箱里的铜板,扣除狄咏抵押在此的押金,共计6600余文。
这沉甸甸的分量,起码得有三四十斤重,一兜揣不下,三人各自负担一部分。
“当——”
相国寺浑厚的钟声再度响起,午时已至,中午十一点。
收摊完毕,吴铭正琢磨着是否该寻个寺僧或小沙弥代为看守桌椅板凳等一应杂物,突然间,一位头戴葛巾、身着短袖皂衣的精干汉子挤上前来。
“掌柜的可是收摊了?”那汉子笑容可掬地叉手行礼,“敝人张六郎,是个贩卖鲜果的行商。今日来得晚了些,好地段都已占满。瞧吴掌柜这摊位位置绝佳,器物齐全——”
伸手指了指彩幕帷帐和方桌长凳。
“——不知可否续租半日?六郎愿出两百文钱续租,另有押金在此,若损毁了摊中物什,只管扣下!”
说罢,张六郎便从腰间褡裢中掏出一贯钱,并亮出盖有官府印信的行头。
吴铭扫了眼行头,目光重又落到对方脸上:“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
张六郎笑道:“适才排队买了两串鹌鹑蛋吃,吴掌柜端的好手艺!”
吴铭就知道没有这么巧的事,哪能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敢情是一早便盯上他的摊位了。
两百文钱等于又进账一笔,关键还省了自己找人看守或来回搬运的麻烦,他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接过行头仔细查看一番,又瞥了眼对方挑来的新鲜时令瓜果,欣然笑道:“物什只管用,小心些便是,押金收下,我等酉时回来撤摊。”
“省得了。”
张六郎倒不担心吴掌柜会昧他那点押金,适才排队时瞥见钱箱里的铜钱堆得冒尖,少说也有五六千钱!人家出趟摊顶他三个月的嚼用,哪瞧得上这点小钱?
吴铭收下租金并押金共一贯钱,又仔细交代两句,随后带着谢、李二人一身轻松地没入大相国寺如织的人潮中。
当然也没有那么轻松,毕竟身上还揣着沉甸甸的巨款,但一想到是幸福的负重,便不觉得沉了。
午时已至,先找个地儿吃饭吧。
大相国寺的斋饭驰名京师,连官家赐宴有时也会选在此处,“虽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办”,三五百人的饭菜,霎时间便能备齐。
好不容易来一趟,自然要尝一尝寺里的斋饭。
吴铭初来乍到,对此一窍不通,还得请教谢清欢和李二郎。
“不知师父想吃哪种斋饭?”谢清欢问,“有类似咱们店套餐的斋饭,也有现点现做的斋饭,价钱自是前者廉后者贵。”
“自然要吃最好的。”
吴铭拍了拍鼓胀的褡裢,不差钱!多花点还能多减点负。
谢、李二人都是此间常客,引着吴铭直奔斋饭堂而去。
一进屋,便瞧见一桌熟面孔。
巧了,王安石一家四口也在此间用饭,看桌上空空,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吴川哥哥!”王蘅立刻跳将起来,哒哒哒跑至跟前,“我还想吃鹌鹑蛋!”
吴川哥哥是什么鬼……
吴铭心里纳闷,两手一摊道:“没啦,早卖光了!”
“啊……”
王蘅撅起小嘴,气鼓鼓地抱怨道:“姐姐偏心!你做的鹌鹑蛋那般好吃,总共买了十串,我和哥哥一人才吃两串,爹爹吃了五串,姐姐还嫌爹爹吃少了……”
宋时的“姐”是对女性的尊称,姐姐一词既可以用于称呼同辈的姐妹,也可以用来称呼母亲和长辈。
“七娘!休要胡说!”
吴琼低斥一声,脸上飞过一抹薄红,扭头看向夫君,夫妻俩相顾无言,俱有些尴尬。
王雱抬头望天花板,抿紧嘴唇,嘴角却扬起一抹弧度,忍笑忍得颇为辛苦。
吴铭心里好笑,心想你妈这哪是偏心,分明是想再给你添个弟弟!
这个念头自然不能对王蘅说。
他蹲下来,平视小丫头的眼睛,正色道:“你爹爹案牍劳形,理应多吃一些。而且,一共十串鹌鹑蛋,爹爹吃了五串,你和哥哥各吃了两串,那七娘算算,你娘亲吃了多少串?”
王蘅被问得一懵,怎么又来一道算术题?她最讨厌算术了!
掰着手指头,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算起,只好鼓起腮帮子暗暗使劲。
忽然瞥见旁边的阿姐悄悄竖起了食指。
王蘅眼睛一亮,脱口道:“一串!”
“厉害!”
吴铭称赞一句,感慨道:“你瞧,你娘亲只吃了一串,却给了你两串,这哪里是偏心,你娘亲分明很疼你!”
王蘅心里的那点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小脸上涌起一抹羞愧之色。
她哒哒哒跑回去,扑进吴琼的怀里,低着头在娘亲肩窝里蹭啊蹭,声音细若蚊呐:“是七娘不懂事,姐姐最疼我了……”
吴琼轻抚她的发髻,夫妻俩相视而笑,笑容欣慰。
吴铭这才携谢、李二人上前叉手行礼,同王安石夫妇寒暄两句,转而对小丫头说:“七娘往后馋鹌鹑蛋时,径来吴记川饭寻我便是,可还记得铺子开在哪条巷里?”
话虽是对七娘说的,可王蘅毕竟年幼,她若要来,王安石夫妇至少得跟来一个,正应了那句老话:想要拴住家长的钱袋子,先得拴住小朋友的胃。
王蘅不假思索道:“朱雀门外,麦秸巷中!”
她记得牢牢的,哪怕忘了一加一等于几,也绝不会忘记吴川哥哥的住址!
吴铭笑着点点头,道一声“诸位慢用”,同谢、李二人捡了张邻近的空桌坐下。
立时有火工道人(即寺中杂役)盛上餐具和茶水,吴铭一如既往地先索要一份食单。
来此间用饭的香客多半识得文字,食单自是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