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揭开盖子,将其中的两壶酒和一个小琉璃杯取出。
“为何竟有两壶?”
欧阳修分明记得自己说的是日需一壶。
“那伙计说……”
门房将李二郎转述给他的话又转述给欧阳修。
欧阳修拿起那个小琉璃杯细细端详,但见盏壁透若冰晶,杯底“雕”有花纹,指腹摩挲间隐有凉意沁肤,一时之间,爱不释手。
如此精致珍贵的琉璃杯竟作添头相赠,且未有只言片语提及,只作酒资附庸。
他不禁感慨:“吴掌柜深谙送礼之道。“
很显然,这只琉璃杯才是真正的礼物。
至少欧阳修是这么以为的。
立时嘱咐门房:“替我回句话:此后毋须送酒,吾自遣人往取。”
门房唱个喏,自去传话不提。
冰酒尚沁着霜气,欧阳修急急拔了壶塞,招呼小厮取来酒盏。
京师这雨下了月余,总像蒙着层湿布,又闷又潮。
这种天气对要上朝奏事的老人家尤其不友好,朝服既厚且重,简直闷得人发慌。
欧阳修至今仍未缓过劲来,此时此刻,捧起冰凉的酒盏,感受着扑面的寒意,精神立时为之一振。
两人仰头饮尽盏中酒,冰酒顺着灼热喉咙滑下去,不约而同地溢出一声轻叹,当真痛快!
只不过……
醉翁咂摸着嘴,这酒分明与昨日相同,他却总觉着少了些滋味。
梅尧臣搁下酒盏,也说:“似乎缺了点什么?”
话音刚落,两人突然齐声道:“花生米!”
说罢相视大笑。
欧阳修忽又摇头叹气:“川饭虽美,不宜多食。”
梅尧臣点头应和:“蜀味霸道,实非常人所能消受。”
昨日在吴记川饭,三人以水煮肉片佐饭,各自吃了两三碗。
谁知回府不久便觉肠胃不适,闹起肚子来。
欧阳修吃得最多,窜得也最猛,夜里起了两三次夜,以至于今晨上朝时站着直打瞌睡,险些栽在殿前。
“你我也就罢了,明允亦是眉州人,他为何也……”
“可见眉州人之间,亦有差距!”
“哈哈哈哈!”
欧阳修抚掌大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然花生米佐酒仍是极好的。”
醉翁依然怀念五香花生米的滋味。
梅尧臣斟着酒笑道:“吴掌柜煮的肉粥亦是珍品,永叔定要尝尝。”
“既蒙圣俞兄力荐,明早便差人买两碗来!”
“明早再差人,恐已太迟!我今晨五更时分前往,粥锅便已见底。幸得吴掌柜允诺,往后每日为我预留一碗,永叔若是不嫌,可与我分而食之。”
“大善!”
二人再度举盏痛饮。
转眼酒壶见底,欧阳修意犹未尽,顺手抄起小酒壶和与之配套的小琉璃杯:“吴掌柜称此酒性极辛烈,每日只可用此杯小酌一杯。圣俞兄以为如何?”
梅尧臣摇头嗤笑:“‘饮少辄醉’云云,吴掌柜怕是听信了醉翁亭里的谦辞,不识醉翁真酒量。”
欧阳修朗声大笑:“知我者,圣俞也!”
指节发力拔开壶塞,霎时间,浓烈的酒气直冲面门,惊得醉翁一个后仰,酒壶险些脱手!
第37章 一探状元楼
谢清欢收拾妥当时,李二郎也拎着冰鉴回来了,递上酒钱,将门房转述给他的话又转述给吴掌柜。
得知欧阳修决定派人来取酒,吴铭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完美!
如此看来,店里以后得常备勇闯天涯了。
“小谢——”
“二郎——”
“过来,我有话问你们。”
吴铭唤来二人,正色问道:“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你俩去过几家?”
李二郎不无自豪地挺起胸膛:“某当了十余年闲汉,城南的正店都去过,内城的那几家,某虽未进到店内,却也在廊上听候过差遣。”
吴铭微微颔首,看向他的开山大弟子。
谢清欢略一迟疑,坦诚道:“我只去过内城那几家。”
李二郎立时朝她投去惊讶的目光。
谢清欢显然不愿多说,岔开话问:“师父问这个作甚?”
“我想了解正店菜品的定价。就从离咱最近的这两家正店说起,清风楼和状元楼,二郎,你可知这两家店都有哪些菜品,价钱几何?”
“某烂熟于心!”
李二郎当即跟倒豆子一样报出菜名和菜价。
吴铭一听,不对啊,这状元楼竟比清风楼便宜这么多?
“掌柜的有所不知,七十二正店是因其有酿酒权才称之为正店,非是指东京最豪华的七十二家酒楼,正店之间的差距甚至比咱们与状元楼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李二郎细细解释一番。
吴铭听明白了,敢情这七十二正店跟梁山泊七十二地煞一样也是排座次的。
东京排第一的酒楼,乃是位于内城的白矾楼,原是家卖白矾的店铺,后来改做的酒楼。宋人多简称之矾楼,因《水浒传》里写作樊楼,误导了包括吴铭在内许多后人。
同在内城的潘店、任店、杨楼、庄楼、高阳正店、中山正店等都属于第一等酒楼,靠着地利,天然就比外城的正店高一头。
李二郎说道:“清风楼虽非内城正店,但因新来的这位掌柜极擅经营,近两年声名之盛,不在内城正店之下,合该他家卖的贵!”
谢清欢也出言应和:“我虽未去过清风楼,却也听说此楼掌柜遍邀天下名仕,连涑水先生都在楼里题了诗。”
涑水先生……司马光么?
吴铭想起之前欧阳修也曾提到这家酒楼,看来这个掌柜的确实懂点营销。
至于状元楼,在七十二正店里只能算是末流,同时也是最亲民的正店之一,指菜价。
因此,外地人尤其是外地考生初入京城,想要挑个有档次又没有那么奢侈的酒楼品尝正统的东京风味,状元楼便是不二之选——谁让它名字取得好呢。
“善!”了解完菜价的吴铭当机立断,“既如此,我们便去状元楼吃些点心!”
宋朝老百姓常说的点心并非今日的糕点零食,而是在早晚两顿饭之间的加餐,凡在早饭和晚饭之间吃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叫点心。
这都下午三点多了,吴铭中午不饿,所以没吃,这会儿却有些饿了。
至于谢清欢和李二郎,他二人本就不吃午饭,饿不饿不好说,肚子里没货是一定的。
“师父,不消备菜么?”
“抬头看看,为师掐指一算,不出半个时辰,定将暴雨如注,彻夜不止!怕是又有不少人要遭灾喽,不会有人来用饭的。”
谢清欢深以为然,师父算出来的自不会错。
“走呀二郎!”
“啊?”李二郎一脸惊诧地指着自己,“某也去?”
“赶紧的!”
吴铭饿得都飚出东北口音了。
李二郎喜不自禁,疾趋而出,复又止步,说道:“掌柜的稍候,容某回店里取三把伞。”
二郎倒是细心,状元楼虽不算远,步行过去也须花个五六分钟,待会儿下起暴雨来,没伞寸步难行。
不多时,李二郎便拿着一把伞和两个斗笠出来:“某竟忘了,昨日借给二位苏相公两把伞,如今只剩下这一把伞,应给掌柜的使,我和谢铛头一人一个斗笠。”
“等雨落下来了再说。”
三人沿麦秸巷的巷陌往东走,一直走到巷道尽头,位于麦秸巷和保康街交界处的那栋双层建筑,便是大名鼎鼎的状元楼了。
只见此楼高近三丈,朱漆为柱,彩帛结门,上悬“状元楼”泥金匾额,檐角悬着八面鎏金酒旗,门前两侧各列一招牌,一曰正店,一曰琼浆——此乃状元楼自酿的酒品牌。
吴铭路过这家酒楼许多次,如今是头一回进到店内,见堂前歌伎拨阮献唱,量酒博士捧着银荷叶盏穿梭其间,忍不住伸手往钱袋子里摸了摸,倘若李二郎所言不虚,这四百多文钱该是绰绰有余了。
立时有大伯眉眼堆笑地迎上来,所谓大伯,即酒楼里听候差遣的年轻伙计,相当于今日的服务员。
瞧见李二郎,对方登时变了脸色,挥汗巾驱赶道:“去去去!本店不收闲汉!”
李二郎涨得满脸通红,吴铭解围道:“我们三人是来用饭的,还是二郎推荐的状元楼。二郎啊,既然人家不待见你,咱们还是上清风楼吧。”
说罢转身要走,大伯赶紧拦住,笑容重回脸上:“原是贵客,恕小的眼拙!三位里面请!”
嘴上赔着礼,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心说穿得和市井小民一般无二,怎的口气如此之大!
“三位可要上雅阁就坐?”
“门口即可。”
雅阁有低消,还有特殊服务,吴铭可上不起,也懒得上,径直在门口处捡了张空桌坐下。
大伯笑容顿敛,心里暗暗啐了口:哪来的鸟人,雅阁都上不起还敢上清风楼!
吴铭不跟他废话,径直道:“且把食单拿来。”
莫说七十二正店,但凡大点的酒楼都备有菜单,吴铭之前探过一些店,自然清楚。
事实上,他此番正是来探店的,吃点心只是个由头。
大内的尚食局和东京的七十二正店代表着北宋餐饮业的最高水平,若要弘扬传统文化、复现宋代美食,就必须先尝尝原版的滋味。不然,何谈改良创新?
大伯闻言心下暗惊:此人竟识得文字,岂是寻常市井之辈?
复又换上笑脸,叉手道:“贵客稍待。”
转身快步而去,不多会儿便将食单捧来献上。
第38章 荔枝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