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欢看见师公拉开灶房里的另一扇门,信步跨入门后的墨色中消失不见。
她疑惑道:“那扇门后亦是灶房?“
吴铭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从容作答:“那是我和你师公的起居之所。”
这话没毛病,他和老爸的确住在门的另一边。
谢清欢只道门后是师父和师公的卧房,便不再多问。
只是隐隐觉得奇怪,用现代人的话讲叫隐隐有种违和感:这家店看着并不大,如何容得下这许多厢室?
然不及细想,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师父的声音吸引。
“且看此物。”吴铭轻拍钢制灶台,“此乃本店独门炊具,名唤猛火灶。”
他旋动开关,灶间立时吐出湛蓝火舌!
谢清欢惊退半步,又见师父拧动旋钮,这团奇异蓝火便随之忽旺忽弱。
躬身探查灶底,却见整个灶台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俨然一个铁疙瘩!
她屈指敲了敲台面,认真发问:“这里面可是有人鼓风添柴?”
吴铭忍俊不禁,摇摇头说:“你无须知晓它是如何运转的,只须明白它可以如此运转。”
转而展示起其他设备:可自动排烟的抽油烟机、可制冰储物的冰箱冰柜、可速热食物的微波炉、由精钢打造的现代刀具组、可随开随用的水龙头……
每一件都颠覆她的认知!
谢清欢所受到的震撼远比当初的李二郎来得强烈,身为厨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器具的价值,这哪里是灶房,分明是仙境!
莫非师父竟是灶王爷下凡?这一屋子的器具实乃他老人家的仙家法宝?
她此刻终于悟到进门前师父所说的那番话,所谓秘辛不在煎炒烹炸之法,而在这满室的玄妙器具!
有此等奇物相辅,凭师父的精绝手艺,何愁不能跻身七十二正店之列?
不,只是跻身未免也太小瞧师父了!
区区正店,当取而代之!
一念及此,谢清欢兴奋得脸蛋发烫,郑重叉手行礼:“蒙师父垂青,授此天工秘宝,清欢定当焚膏继晷,穷尽庖厨之道,不负师父人间此行!”
吴铭能够理解她的激动,现代厨具对上宋朝厨具无疑是全方位的降维打击,说是“天工秘宝”毫不为过。
可人间此行是什么鬼?怎么听着像是给师父送终时会说的话?
想到她年纪尚小,词不达意实属正常,便没往心里去。
“灶房里便是如此,其中奥妙非一言可尽,平日里多看多练多感悟,若有不解之处,可随时向我请教。且去看看你的卧房。”
家里有一卧房,反正吴铭也不住这儿,正好让谢清欢住进来,替他省去了打扫的工夫不说,入夜后还有个看家的人,可谓一举两得。
店堂里,饥肠辘辘的刘牙郎一气干了两大碗米饭,又要了个炊饼将盘中油水刮得一滴不剩,直吃得饱嗝连连。
唤二郎来结了账,正欲起身离去,忽见吴、谢二人自灶房走出,忙止住脚步,叉手作揖道:“吴掌柜今后若要聘请账房、博士、行菜、大伯及酒食作匠之类,刘某但凭差遣。”
他口中的这些职位都是东京大酒楼的标配,显然已经将吴记川饭视作有望跻身正店的潜在客户。
吴铭虚应一声,心想这个刘牙郎虽未博得功名,却深谙商贾之道,是个人精。
掀开布帘,走进卧房。
屋里的陈设素简到了寒酸的地步,只一张老旧的榉木床榻,苇席边缘业已磨出毛边,床上胡乱扔着两件粗布短衫,床尾有个三条腿的小凳,墙角歪斜的木架子上耷拉着一条粗布长裤。
除此之外四壁萧然,别无他物。
吴铭将榻上衣物拢作一团:“此屋原是我午间休憩之所,往后便归你使用。稍后让二郎添置张书案,其余用度你可自行采买,若需银钱,尽可问我支取。”
待归拢出旧衫,吴铭转至店堂叮嘱李二郎:“这屋往后便归谢铛头起居,若无传唤不得擅入。”
“二郎省得!”
又取出五串钱给他,一串一百文足陌。
“你去市集上选张榆木平头案,再买个好点的冰鉴回来。”
“得令!”
李二郎将钱串揣进褡裢,转身去了。
吴铭摸着干瘪的钱袋,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这两日辛苦挣来的利钱,转眼又所剩无几了。
第31章 弟子愚钝
吴、谢二人重回厨房。
宋代是我国饮食文化史上从一日两餐制向三餐制转变的重要阶段,士大夫阶层与富人群体已普遍实行三餐制,而普通民众仍保持着早晚两餐的传统饮食习惯。
吴记川饭只是一家无名小店,罕有士大夫和富人问津,食客多是本地的贩夫走卒和慕川味而来的蜀地旅人,中午虽然营业,料想不会有多少客人。
主要做的还是川味饭馆的生意。
昨天一共卖出去三十多份盖饭,其中一半是回锅肉盖饭,另有四分之一是鱼香肉丝盖饭,这两道大热菜当然要提前多备一些。
“且看仔细。”
吴铭执刀示范,手起刀落间,不足三毫米厚的二刀肉片片剃下。
“回锅肉的肉就切成这种厚度,一份的量大概是这么多……”
谢清欢听得格外认真,越听感触越深:细!太细了!
她自诩饮食还算精细,可今日见了师父对食材的处理,才明白何为细致。
不同的食材有不同的规格,连姜片该切多厚、葱白要留几寸都有讲究。即便是同一种食材,在不同的菜品里亦各有章法,就连炝锅的葱末和调味的葱段都分得清清楚楚。
谢清欢本欲向师父请教“莴苣炒肉丝”的做法,可她忽然意识到,她和师父之间的差距不在于特定菜式的技法差异,而在于理念上的不同。
这不是学会一两道菜就能解决的问题。
当从头学起,循序渐进,方是正途。
她接过厨刀,遵照师父的示范,一丝不苟地将各色食材一一切好。
“不错。”
吴铭语气淡淡,心里却乐开了花!
牛哇牛哇!才看一遍就能完美复刻,简直是天生当厨娘的料!
看来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胜任配菜师这个岗位了。
谢清欢同样暗自惊诧。
她注意到厨房里的肉类食材以猪肉为主、鸡肉为辅,竟全然不见羊肉的踪影。
此处莫非不是东京城?便是南方市镇的食肆,也断不至于完全弃用羊肉。
最令她惊异的当属厨房里诸多的陌生食材。
那鲜红的带有辛味的条状物她之前以为是茱萸,师父却道:“此物名为辣椒,切制时切忌揉眼,其辛辣程度远胜茱萸。”
师父所言不虚,光是凑近闻了闻,便辣得她吐舌头。
亲自执刀切段时,刺鼻的辛气更是直冲鼻腔,其烈度胜过茱萸何止百倍!
另有状如卵石的土黄色菜蔬,师父称之为“土豆”,称其与山药类同。
山药她是知道的,可她完全看不出这二者间的类同点。
这个叫土豆的东西浑圆而无棱角,表皮粗砺,切削时触感脆硬,全然不似山药的粘滑质地。
更不同的是用法,山药多用于熬煮羹汤,师父却命她将土豆切作细丝,显是要入锅快炒。
还有那又圆又红的“西红柿”、那据说不易煮熟的“四季豆”,那黄不溜秋的“南瓜”……
她敢打赌,这些稀奇古怪的食材绝不是东京所产,甚至不是大宋所产!
可大宋没有的东西,师父的灶房里何以会有?
定是从天上带下来的!
师父果真是下凡历练的灶王爷!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有人语声传来。
谢清欢刀锋微滞,辨出是师公的嗓音后,当即垂首专注于案上的活计,刀砧相击声清脆连贯,将门外的动静隔绝于耳。
非礼勿听,圣人的教诲不可不守。
过不多时,吴建军推门探身询问:“来了两桌客人,都要点东坡肘子。咱今天是不是没有备这道菜?”
吴铭给出肯定回答。
昨天一时兴起做了俩,全靠忽悠才卖出去,这般费时费力又不讨好的菜品,自然要移除菜单。
吴建军出去和客人反馈,不多会儿又返回灶房,撕下两页点菜单“啪”地按在案头。
吴铭拾起笺纸念道:“回锅肉两份,鱼香肉丝、肝腰合炒、炝炒凤尾、炝空心菜各一份。”
“师父果然神机妙算!”
并非溜须拍马,谢清欢确实惊到了。
早在客人点菜之前,师父就已让她备好回锅肉和鱼香肉丝的食材,这不是神机妙算是什么?
没出师的菜鸟是这样的,不知道还有提前备料这一说。
吴铭也不解释,有一说一,被大弟子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真心有点爽。
这正是收徒弟的意义所在!
“咦?”谢清欢觉出一丝不对,“那边不是师父和师公的卧房么?为何有人点菜?”
“唔……”
吴铭正自斟酌如何作答,他这大弟子却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是弟子愚钝了,师父勿怪。”
“???”
却见谢清欢蓦然收声,垂眸专注于砧板上的二刀肉,仿佛方才的疑问从未出口。
师父既是灶王爷下凡,来用饭的定也是仙家高人,又何必多此一问?清欢啊清欢,你如此愚钝,当心被师父嫌弃。
她暗暗自责,落刀更加利落精准,决心要以勤补拙。
什么鬼啊?
吴铭摸不着头脑,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编瞎话哄她。
回锅肉和鱼香肉丝的菜都已备好,他却不急着开炒,而是另取一块案板,招呼道:“小谢,你过来,我现在教你肝腰合炒食材的切法。”
既然徒弟有天赋,师父必须上难度!
肝腰合炒这道菜对刀工的要求远非回锅肉和鱼香肉丝可比,他就不信了,她这回还能一看即会!
正教学着,吴建军再次推门而入,撕下一张点菜单拍在案台上,嘴里嘟囔着:“今天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每桌客人都要点东坡肘子?”
“又有人点东坡肘子了?”吴铭头也不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