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大好的欧阳修左手搀着梅尧臣,右手拉着苏洵进到宅内,自嘲道:“斯是陋室,让二位见笑了!”
主宾落座,相谈甚欢。
苏洵尤其慷慨激昂,他虽已年近半百,仍有一腔热血,然而科举的不顺令他空有凌云之志,却报国无门,一肚子的政治理想和治国理念也无人可倾诉。
此时坐在他面前的二人,一个乃当世文坛的领袖,另一个是宋诗大家,没有比他二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
苏洵滔滔不绝,将他这大半辈子的沉淀像倒豆子一样又似宣泄一般表露无遗。
“说得好!”欧阳修拍案而起,“明允此论,直追韩公风骨!惜哉!今科场文风竞尚浮华,以致二公累举不第。若使吾典试,必黜虚饰之辞,擢拔真才!”
又唤来家中小厮,嘱咐道:“着厨房备菜,要上好的羊肋条。”
房子可以住得差点,聘请家厨却不能含糊。在京为官,多有人情往来,客人来了家里,就得好吃好喝招待着,方能彰显待客之道。
宋朝士大夫之间的宴请奢侈之风盛行,即便是欧阳修,也不能免俗。
这一次却未能令他如愿。
小厮答道:“后厨被淹,柴炭浸水,无法生火,做不了饭。”
欧阳修一下怔住:“这……”
第16章 贵客临门
吴铭盯着冰箱里仅剩的两罐王老吉,正盘算着改日熬些冰酸梅汤或是冰柠檬汁,兴许更能招揽生意,忽觉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一扭头,正撞上李二郎猫腰贴过来的脑袋。
李二郎慌忙直起身,眼神直往冰箱门缝里飘。
吴铭失笑,索性将冰箱门敞开到底:“这叫冰箱,可制冷存冰,与冰窖无异。”
冷气裹着白雾翻涌而出,李二郎瞪圆了眼,伸手欲摸还惧。
吴铭抽出两罐凉茶倒进啤酒杯,反手拍上冰箱门:“愣着作甚?还不快给客人送去!“
李二郎如梦初醒,忙不迭端起琉璃杯疾步出屋,见多了堪称玄妙的造物,区区琉璃杯已经无法令他的心再起波澜。
吴铭笑着摇摇头,着手准备宫保鸡丁。
这道菜属于糊辣味,辣度不高,就算是从不吃辣的人也能接受,因此无需调整口味,可以直接按原版的做。
食材可以用鸡胸肉也可以用鸡腿肉,中午已卖出几份,剩下的食材正好够做两份盖饭。
店堂内,苏辙端着结满水珠的琉璃杯浅抿,凉茶顺着发烫的喉咙流下,驱散了周身燥热。
“啊!”
他发出满足地叹息,正欲再饮,忽然想起圣人的教诲,君子应先难而后获,先苦而后甘,自己尚未考取功名,怎可耽于享乐?
心里这样想,手却自作主张地捧起了杯子,嘴也自作主张地凑了上去。
“啊!”
痛快!
他忽又想到,饮食本是人之常情,圣人说过:食色,性也。既如此,便再放纵这最后一回,下不为例!
苏辙暗下决心,复又举杯。
“啊!”
放下杯盏时,两碗新炊的盖饭恰好端来。
“客官请慢用!”
李二郎摆好碗箸,快步回到檐下招揽生意。
此刻未及饭时,除了屋里的二位,街上行人皆步履匆匆,哪有人会在申时之初用饭?
尽管如此,李二郎仍执着地挥动汗巾,招呼每一个路过者。
厨房里,吴铭正在核算晚间的供餐方案。
他承认他对梅尧臣说的那番话有些夸大其词,单锅小炒光是食材的成本就高达二十文,怎么可能卖得和粥一样价廉?
莫说单锅小炒,即便三十文的盖饭,对日挣百文的百姓而言也过于奢侈。
单锅小炒不行,就得换个思路,做大锅饭。
用食堂的标准来做,按“盒饭”的形式卖,不必苛求味道,也不必讲究用料,只需量大、价廉、滋味胜过同等价位的饭店即可。
吴铭起初也想过采买张涛厂里的预制菜。
仔细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店里的食材都是当天买当天做,绝不过夜,那些剩下没用完的食材和边角余料,正好拿来做大锅饭。
吴铭清点完食材,定下今晚的菜单。
盒饭要做,比盒饭更便宜的鸡汤面也要做。
他支起汤锅,将鸡骨架扔锅里熬汤,面就用流水线生产的挂面。这五文钱的清汤素面虽不及宋朝老师傅的手擀面筋道,却能让囊中羞涩的脚夫果腹,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正忙活着,李二郎忽然探头进来:“掌柜的,又来了三位客官,指名要见你。”
“又要见我?”
咋的,我成本店头牌了?
吴铭将灶火调小,拿抹布擦了擦手,刚跨出后厨,就见灶房的柴垛后面缩着两条人影,定睛一瞧,正是大小苏。
“二位……”
“嘘!”
兄弟俩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脸的惊魂未定。
……
一刻钟前,欧阳府。
贵客临门,却无酒菜茶点相奉,这是何等的失礼。
更尴尬的是,小厮这话说得响亮,苏洵和梅尧臣都听得一清二楚。
欧阳修顿觉颜面无光,拂袖斥道:“还不速去樊楼定席,若损了二位先生雅兴,仔细你的差事!”
话说得斩钉截铁,内心却在滴血。
樊楼一席怕是要吃掉他半个月的俸禄……
小声连声告罪,正要退下,忽闻一声:“且慢——”
梅尧臣叫住了他,对欧阳修说:“永叔无须破费,我知一地,其饭菜滋味不逊于樊楼,价钱却不足樊楼十一。我与店家有约在先,此时合该赴约,二位何不与我同往?”
苏洵是蜀人,不曾染上东京士大夫奢靡攀比的陋习,当即抚掌称善。
客人都同意了,欧阳修自然乐见其成。
三个人都是行动派,带足银两即刻出发。
因城南被水,车马不通,只得步行前往。
所幸相隔不远,转过两条街巷,沿御街往北走不多时,便至朱雀门外的麦秸巷中。
远远便看见那幅藏蓝色的布幌子在细雨中孤零零飘摇,整条巷子里也只这家店开着门。
“吴记川饭。”
欧阳修甩开油纸伞笑道:“圣俞兄定是知你远道而来,思乡情切,特地挑了家川饭店。”
苏洵忙向梅尧臣拱手道谢,后者捋着胡须含笑不语,话说到这份上,就算不是事实他也只能默认了。
苏洵却有些纳闷:“圣俞兄乃宣州宣城人士,竟也好川味?”
“东京的川饭店不全然是蜀地原味,也融合了南北两地的口味……”
梅尧臣话未说完,忽听见哗啦一声响,紧跟着是桌椅挪动的吱嘎声和一阵仓皇的脚步声。
李二郎正欲开口招徕三位客官,听见动静,立即跑回店里,正撞见二苏如丧家之犬般逃向灶房。
“二位留步!”
灶房岂是外人能随意进出的?
李二郎连忙追进灶房。
与此同时,梅尧臣掀开门帘,撞进三人眼帘的是倾倒的条凳、散落的碗碟与满地的琉璃碎片。
三人相顾愕然。
欧阳修凑近桌前,细看那支装有半杯饮子的琉璃杯,惊叹道:“不想这僻巷小店竟备此等上品,较之正店亦不逊色!”
他见此地偏僻,店面也颇寒酸,原本还担心在此用饭会显得自己吝啬。
此时瞧见这支品质上乘的琉璃杯,便知是自己多虑了。
梅尧臣扬声道:“店家何在?吴掌柜?”
“来喽!”
灶间传来应答,李二郎疾步迎出,瞥见满地狼藉,立时汗流浃背了,忙招呼三人落座。
梅尧臣问:“吴掌柜可在店中?”
得,又是来找吴掌柜的。
李二郎叉手拱身道:“贵客稍坐,容某请掌柜的出来相见。”
第17章 君子之约
吴铭回去后查过梅尧臣的生平,老梅和老苏一样,同是考场失意人,一辈子都没考中进士。
苏洵有祖上留下来的家产,本人又娶了眉州首富之女程氏为妻,即便不当官,也不必为生计发愁。
梅尧臣就很清贫了,得亏有欧阳修这个铁哥们照应帮扶,这次进京,也是靠欧阳修举荐当上了国子监直讲,相当于现在的高校讲师。
看资料的时候吴铭就在想:不知老梅会不会把他的铁哥们带到店里用餐?
却不料,他下午就把人带来了,还“买一送一”带来了老苏!
吴铭忽然想起躲在柴垛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大小苏,霎时间全明白了。
我说怎么只见二苏,不见老苏,敢情是瞒着老父亲溜出来偷食的!
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不动声色,叉手行礼道:“原是欧阳学士,明允先生!小子吴铭,这厢有礼了。”
适才,梅尧臣已经将两人是同乡之事告知苏洵,吴铭这会儿叫出他的表字,苏洵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欧阳修:“你怎知我是学士?”
吴铭就等着他问呢,张口诵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欧公之文章,连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别看我只是个厨子,幼时也是开过蒙的。”
这台词听着耳熟,梅尧臣忍俊不禁,心说不知是哪个瓦子里的哪个说书人,有机会定要见上一见。
欧阳修抚须大笑,心中十分受用。
可惜老苏此时尚不以文章闻名,不然,吴铭高低得背两句《六国论》。
吴铭与三人聊得热络,灶房某处,大小苏已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