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竖起耳朵偷听。
苏辙悄声问:“你说这声音是爹爹吗?”
“十成十!你听,这笑声中有大恐怖!除了爹爹还能是谁?”
苏轼话音刚落,便见弟弟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茶壶,递到他眼皮底下。
“作甚?”
“圣人有云,言必信,行必果。请哥哥吞壶!”
“……”
苏轼按下茶壶,凛然道:“并未撞破,不算食言!”
话虽如此,苏轼不免有些发愁。
且不说是否会被爹爹撞破,那是远虑,眼下尚有近忧:他刚才逃得仓皇,竟将一盏琉璃杯摔碎于地。
那可是品质上等的琉璃杯啊!
便是把他兜里的五百文全给了也不够赔的!
一念及此,忍不住侧头看向弟弟。
唉,实在不行,也只能暂且苦一苦子由了,吴掌柜是个好人,又是同乡,决计不会难为弟弟的。
兄弟俩心有灵犀,苏辙也想到了琉璃杯,只不过是他自己那杯。
我的凉茶还剩下大半杯呢!不抓紧喝完,冷饮就该放热了!
一念及此,不禁生出几分淡淡的忧伤。
二苏倚墙呆坐,满面愁容,当吴铭点完菜回到灶房,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忍不住笑出声,随后敛起笑容,压低声音说:“二位苏君,令尊此时便在店堂,可要我请他进来与你们相见?”
“万万不可!”
大小苏异口同声。
逗你俩呢!瞧把你俩吓得!
吴铭笑得灿烂,伸手指向灶台旁的木窗,说:“那便请二位当一回梁上君子,走窗户出去吧。饭钱、饮子钱共八十文,多谢惠顾。”
说罢将手摊开伸至兄弟俩面前。
苏轼伸手到褡裢里摸钱,迟疑片刻,终究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他摘下褡裢,放到吴铭手中,坦诚道:“吴掌柜,我一时不察摔碎一盏琉璃杯,我知此杯贵重,这褡裢里有钱五百文,权当赔偿,也不知够是不够……”
吴铭一怔。
说实话,就一破杯子,他原本没打算让二苏赔。也是听了苏轼这番话,他才知道这玩意搁宋朝叫琉璃杯,貌似还很珍贵。
那就得说道说道了。
吴铭略一思索,有了主意。
他将褡裢塞回苏轼手里,正色道:“既是无心之过,谈钱未免俗气。这样吧,烦请苏君为小店拟一份食单,此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苏轼大喜过望,一口答应下来。
吴铭笑道:“今日就算了,依我看,令尊一刻不走,苏君便一刻不敢施展。不如留待下次,彦祖定当备好笔墨,静候二位光临。”
苏轼脸颊发烫,心知自己的裤衩子都被对方看穿了。
苏辙有点纳闷:“彦祖?”
“啊,在下姓吴单名一个铭字,因幼时在村塾里开蒙,取得一表字,唤作彦祖,冒昧以此自称,让二位见笑了。”
吴铭说得一本正经,二苏却相视一笑,心说安有人以表字自称?转念想到吴掌柜只是开过蒙,并非文人书生,此等失礼之言,反倒显得率真可爱。
立下君子之约,吴铭差李二郎取来两把油纸伞,二苏来时不曾下雨,此时窗外正飘落丝丝银线。
兄弟俩连声道谢,爽快地付了饭钱,翻窗而去。
店堂内,欧阳修三人把酒言欢,并未留意灶房里的动静。
毕竟,生火烧饭难免弄出点动静,似这种以家为铺的小店,不可能有多么雅致的环境。
什么?你问哪儿来的酒?
当然是勇闯天涯!
王老吉虽已售罄,啤酒倒还剩下几箱。
和二苏这种初出茅庐的后生不同,这三个老家伙任谁看了都是三个老酒鬼,尤其是醉翁,上来就问:“店中可有美酒?”
吴铭还能说什么呢,自然是有的,包有的!
又问:“酒唤何名?是何家所酿?”
该说不说,还得是老酒鬼,这一下就把他给问住了。
众所周知,东京城中只官办酒坊和七十二家正店有酿酒权,可以向朝廷采买酒曲自行酿酒,其余脚店、拍户和酒肆,只能向酒坊和正店采买成品酒当个“经销商”,不得私自酿酒。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民间私自酿酒的店家所在多有,只要不拿到台面上来招摇,只要不被人检举,就相安无事。
听欧阳修问及此事,吴铭这才猛地想起这些规矩。
可他只知应向正店沽酒,却不知各正店所酿之酒的酒名,一时哑然。
醉翁到底是醉翁,见状秒懂,立时换了个问法:“你家卖的酒可是叫玉髓,可是清风楼所酿?”
“正是!”
吴铭松一口气。
清风楼位于城南龙津桥西南,是距离吴记川饭最近的正店之一,他从清风楼沽酒合情合理。
老酒鬼笑眯眯地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取酒来!”
第18章 水煮肉片
欧阳修嗜酒却不挑酒,御赐的琼浆他甘之如饴,农家的浑酒他也来者不拒。
得知店中鬻卖之酒乃自家私酿,他已将期待降至最低。
想也知道,此等小店酿出来的酒必定浑浊不堪,口感远远无法和正店的佳酿相比。
酒水甫一呈上,欧阳修眸光骤亮。
琉璃杯中盛着琥珀色的酒液,色泽清亮澄澈,竟无一丝杂质!
苏洵不禁感慨:“蜀中店家多用陶碗配浊醪,现饮现滤。东京果真富庶,在路边随便寻个小店,竟也以琉璃杯盛清酿,真教苏某大开眼界。”
欧阳修抚掌而笑,心中却暗暗吃惊。
寻常小店酿的浑酒,即便经过多次过滤,也决计达不到这种清澈度,事实上,这般成色的清酿连京郊的大酒坊都难得!
老苏说自己是大开眼界,他又何尝不是大开眼界?
在京为官二十余载,此等不同凡响的小店,欧阳修也是头一回遇见。
三人同举杯,凉意沁入掌心。
这酒竟是冰的!
仰颈畅饮,冰镇酒液滑过喉头,喉间不约而同溢出轻叹。
酒味虽不及清风楼的玉髓醇厚馥郁,但胜在清冽爽口,无半点苦涩之味,更兼分量实在,价钱实惠,同样分量的玉髓,在清风楼须贵十倍不止。
欧阳修摩挲着冰凉湿润的杯壁,心想梅圣俞所言不虚,这家店果真味美而价廉,此等佳酿仅卖五文一杯,以他的俸禄,大可日日饮用。
看来老夫又多了一个饮酒的理由啊……
单是这杯酒,老醉翁便觉得不虚此行了。
言谈间,李二郎已端上下酒小菜:黄飞红五香花生米一碟——自然也是老爷子留下来的存货,尚在保质期内。
在吴铭的强烈推(hu)荐(you)下,可算是卖出去了。
花生的原产地在南美,传入中国是几百年以后的事。
在座的三人压根没听说过这种食物,只因吴铭说了一句“此乃小店特色”,欧阳修和梅尧臣便下意识以为是蜀地特产,苏洵则认为是东京独有的美食。
三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谁也没再多问。
该说不说,这花生米又酥又香,真是顶好的下酒小菜!
三人花生米就酒,不一会儿便将杯中酒饮尽。
“店家,取酒来!”
“好嘞!”
李二郎端着空杯快步进到后厨,在吴掌柜的指导下操作了一次,他已学会如何斟酒。
此时便打开冰箱,取出蓝色的“易拉罐”,拉开拉环,将酒水倒入琉璃杯中。
忽听得滋啦一声响,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李二郎循香看去,只见灶台上搁着一盆火红的汤菜,吴掌柜正往汤菜里淋油,滋啦声响中,辛香四溢而出。
微辣版水煮肉片(猪里脊),礼成!
吴铭冲已然看呆的李二郎打个响指,吩咐道:“走菜!”
李二郎先为客官上了酒,再折返回来上菜。
水煮肉片落桌时,三人俱是一怔。
好足的分量!
只见瓷盆大如面盘,堆尖的肉片浸在红汤里,赤油的表面铺着一层川椒粉和疑似茱萸的鲜红食材,浓郁的辛香直冲面门。
这香气初闻有些呛鼻,再闻已是舌底生津,喉头不自觉滚动。
欧阳修指着汤面打趣道:“瞧瞧这川椒和茱萸,一看就是蜀地风味!”
不不不,我们蜀地没有这样的风味!
苏洵至今仍没想明白,他怎么就点了这样一道菜?
是了,是因为掌柜的说:水煮肉片乃小店特色,虽非蜀地菜肴,却是纯正的蜀味。
简而言之:必点!
同样必点的还有东坡肘子和炝炒凤尾。
欧阳修和梅尧臣鲜少吃川饭,不懂其中的门道,只能寄希望于苏洵。
而苏洵,他怀疑自己可能是个假眉州人,枉活四十有八,吴掌柜口中的特色菜、必吃菜,他竟一道也没听说过!
最后稀里糊涂的,点的全是吴掌柜推荐的菜。
苏洵永远不会知道,吴铭强烈推荐这三道菜的理由其实很简单:猪里脊、猪肘子和莴笋尖滞销,再不兜售出去就要砸手里了!
欧阳修拨开汤面的川椒粉和茱萸,夹起一块肉片送入口中。
霎时间,辛气刺舌,热浪窜喉,惊得他倒吸凉气,同时响起的还有另外两道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