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谢清欢看着自己切出来的三盆丝缕,依旧摇头不满意。
和水盆中那堆莹白如雪、根根分明的豆腐丝相较,她的刀工仍然差了不少火候。
吴铭却暗自惊诧:只尝试了三次,就有这般水准,他这开山大弟子果真是个天才!
凭她的悟性,只怕再精研数次,便能完全掌握其中要领。
再之后,只需多加练习,熟能生巧,迟早能达到自己的水平。
牛逼啊!
心里惊讶,表面上仍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有进步,还得练。”
这道菜的精髓全在刀工,将各种食材备好后,下锅烹饪易如反掌。
吴铭将切好的木耳丝和香菇丝下锅焯水断生,随后煮适量的水,倒入一应配菜,小火烧开后调味勾芡,汤汁收浓后加入沥干的豆腐丝,用勺背将其缓缓转散,最后加入青菜丝。
文思豆腐刚出锅装盘,氤氲热气尚在碗面盘旋,李二郎忽然推门而入,扬声道:“吴掌柜,店里来了客人!”
“时辰未到,本店尚未开张,请客官午时再来。”
吴铭头也不抬。
“可……那两位客官瞧着像是厨娘,指明要尝掌柜的拿手菜!”
哎哟呵?又有同行探店?
吴铭心头微动,目光扫过灶台上那碗刚出锅的文思豆腐,不禁笑起来:“正好,你便将这碗千丝豆腐端给那两位客官,就说这是我的拿手菜。”
第147章 奇异的鲜味
何双双自认为厨艺不输任何人,倘若欧阳学士请的是声名赫赫的庖厨,她或可咽下这口气,偏生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如何能教她心服?
锦儿深知师父脾性,提议道:“师父,明早要拜谒师祖,不如顺路探探吴记川饭的虚实。”
何双双欣然同意。
翌日上午,何双双乘一顶青幔小轿来到朱雀门外的麦秸巷中。
掀帘望向吴记川饭,但见铺面促狭,檐低瓦旧,何双双更觉疑惑:堂堂翰林学士,怎会与这等陋肆扯上干系?竟还托其掌办寿宴,委实匪夷所思!
锦儿付清轿钱,嘱咐轿夫在店外稍候,又问:“此地距欧阳学士府邸可是不远?”
轿夫点头称是。
“这便是了。”锦儿对师父道,“想是占了近水楼台之便。”
何双双不以为然:“大学士府邸周遭食肆如林,旁的不说,清风楼和状元楼何等气象?远非这家小店可比!”
在她看来,只有两种情况:这位吴掌柜要么是和欧阳学士攀上了关系,故而讨得这份差事;要么便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名声虽不显,手艺却卓绝。
后一种的可能性自然微乎其微,庖厨一道,何来隐士?即便是师父她老人家,当年也曾名满京华。
无论怎样,今日定要掂量掂量这位吴掌柜的斤两!
二人跨入店内。
李二郎正于桌边剥蒜,乍见来客,不由得一愣,下意识瞥向门外檐角,心想我也没挂招子啊,怎的便有客人登门了?
但见当先的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轻罗褙子,下系一条暗纹绉纱裙,一只白玉扁簪斜簪发间,衣着清贵却不失干练,倒与谢铛头初来时的装扮颇有几分相似。
他忙拭手起身:“二位是……”
何双双声音清脆:“久闻贵店吴掌柜技艺超群,我二人慕名而来,特来品尝吴掌柜的手艺。”
李二郎笑道:“我家掌柜的手艺的确举世无双,只不过,小店眼下尚未开张,还望二位午时再来光顾……”
何双双微微蹙眉。她只是客气一句,没想到对方一点也不谦虚,竟然说什么举世无双……
“好大的口气!”
锦儿按捺不住,嗤笑道:“你夸下这般海口,你家掌柜的敢认么?连我师父都不敢……”
“锦儿!”
何双双低声喝止,截住话头。
她转向李二郎,说道:“实不相瞒,家中离贵店颇远,烦请吴掌柜做一两道拿手菜,只求浅尝滋味,绝不多扰。”
李二郎何等机敏,立时便知定是同行探店,眼珠滴溜一转,叉手道:“二位稍待。”
说罢转身进了灶房。
不多时,他便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走出,小心置于桌案:“掌柜的正忙着备料,只做得一碗千丝豆腐。怠慢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请慢用。”
师徒俩同时看向碗中的汤羹,但见万千细丝柔柔漾开,轻匀悬浮,莹白、深褐、黑亮,鲜红和青翠之色相互牵绕,汤面清雅如画,不见分毫浊气。
“你说这是豆腐?”
何双双盯着碗中的莹白丝线,有些难以置信。
李二郎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此乃小店秘制的豆腐,远比市面上卖的豆腐白嫩。”
师徒俩相顾惊诧,为一道菜而自制豆腐,可见吴掌柜钻研之深!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切豆腐为千丝的刀工,端的神乎其技!
何双双师承梵正一脉,本就以刀工见长,深知想将这柔嫩无骨之物,切得如此纤细均匀、根根分明,难度有多高!
她此前不曾切过豆腐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即便能做到,也绝不可能比吴掌柜做得更好。
何双双立刻收起了小觑之心,舀起一勺羹汤,抿一口热乎的汤汁,舌尖先触到丝绸般的柔滑,极致的清鲜霎时包裹味蕾,豆香、菌菇的清香和淡淡的咸香随之化开。
这鲜味……
她略显错愕,又接连尝了两勺。
越尝越觉得不对。
这汤汁之鲜美,堪比精心熬制的鸡汤骨汤,却又不似鸡汤那般醇厚且回味绵长,只是纯粹的浓郁的鲜,饶是遍识百味的她,亦想不出来是如何做到的,简直匪夷所思!
一碗的量并不多,师徒俩分而食之,转眼便见了底。
直到咽下最后一勺汤羹,何双双仍然想不明白这奇异的鲜味是从何而来,事涉庖厨秘辛,也不好明问,只能旁敲侧击道:“吴掌柜当真好手艺!可否借贵店的食单一看?”
李二郎取来食单给她。
何双双翻开一看,霎时傻眼,这食单上所列菜肴之名,如“水煮”、“鱼香”、“回锅”之流,她竟闻所未闻!
“贵店既名‘吴记川饭’,何以不卖蜀地菜肴?”
李二郎正色道:“这些菜是吴掌柜融通百味后自辟蹊径所创的新菜,一菜一格,百菜百味,不再有地域藩篱之限。”
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好狂的口气!
按吴掌柜这意思,自古以来的名厨怕是没人比得上他了,无怪连个跑堂的伙计也敢自称举世无双。
她不禁暗暗摇头,自学厨起师父便告诉她须知人外有人,不可妄自尊大,纵使厨艺再高,若不知谦逊,终究落了下乘。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也带了几分不以为然,轻笑道:“如此说来,这食单上的菜肴,滋味皆可媲美今日这碗千丝豆腐?”
李二郎如实作答:“论卖相,或许稍逊千丝豆腐;可要论滋味,有过之而无不及!”
“……”
真敢说啊……
何双双和锦儿对视一眼,并不相信这等自卖自夸之语。
千丝豆腐已是吴掌柜的拿手菜,其他菜品只会等而下之,除非这食单的菜每道都是拿手菜。
这当然绝无可能,寻常厨师毕生精研,不过七八道拿手菜撑场,岂能道道都是绝活?
可这些前所未闻的菜名,偏如猫爪子般挠着人心,何双双恨不得再点两道菜尝尝鲜。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她将食单合上递回,语气淡然:“甚好,改日定当再来叨扰。结账罢。”
第148章 竞争
“啊?这就走了?”
从李二郎手中接过菜钱的吴铭大感意外,他本来打算等两个同行吃得差不多了,出去进行一番友好的交流来着……
谢清欢更关心另一件事:“怎么样?评价如何?”
“吴掌柜的手艺,谁能说半点不好?自然是赞不绝口,还说下回再来哩!”
李二郎趁机拍一波彩虹屁。
“那是!”谢清欢就跟自己被奉承了一样沾沾自喜,“那两个厨娘下回再来,让她俩尝尝我做的卤菜!”
她也想在同行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手艺。
“行了,少说废话多干活。”
吴铭只当是寻常的同行探店,并未往心里去。
随着吴记川饭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名头越来越响亮,来探店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很正常。
他现在没工夫理会这些小事,当务之急是把寿宴要做的热菜用吴记川饭的土灶过一遍,看看做出来的成品如何,不好的话得赶紧调整菜单。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吴记川饭”这四个字突然频频在刘保衡耳旁响起。
起初只是店里的伙计偶尔提及,后来到店里光顾的客人竟也拿状元楼和那无名小店比较。
就比如刘保衡适才送上二楼雅阁的那群公子哥,其中一人竟煞有介事道:“刘掌柜,我昨日去那吴记川饭尝了一回,他家的荔枝腰花真不错,依我看,你家的招牌二字,以后切莫再提,省得被人家砸了招牌。”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
唯独刘保衡笑不出来,虽然明知是玩笑话,仍气得牙痒痒。
真是岂有此理!
吴记川饭什么档次,也配和正店相提并论?
更令他为之气结的是,这些客人竟然大多认为吴记川饭的滋味犹胜状元楼!
不可能!绝不可能!
刘保衡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托朋友查过吴掌柜的底,不过是个野厨子,连个正经师承都没有,而状元楼的铛头都是东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厨,哪能随随便便被比下去?天底下断无这般道理!
不过,近些时日,确有不少熟客过状元楼而不入,径往吴记川饭而去。据张三所说,旬休日那天有两车贵客,若非在朝为官的士大夫,便是家财万贯的富商,也慕名前往吴记川饭用餐。
看来这鸟店确有不寻常之处,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否认。
刘保衡此前压根没把吴记川饭放在眼里,一方面是因为规模太小,不足以和状元楼竞争;另一方面,吴记川饭的客源基本来自国子监和太学,和状元楼没有实质上的冲突。
然而,这些天他明显感觉到,事情正在起变化。
状元楼毗邻保康门瓦子,沉溺于勾栏瓦舍的富贵闲人既是状元楼最主要的客源,亦是最忠实的食客,几乎不会光顾别家食肆。
换句话说,这些食客正是状元楼能够跻身七十二正店之根本,吴记川饭竟敢把手伸向他的腹地……
尽管眼下并未真正流失客人,毕竟吴记川饭只有食,没有色,这些富贵闲人终归还是要回状元楼醉卧美人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