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把陈旧的嵇琴,同李二郎道一声别,转身走入薄薄的暮色中。
……
寿宴之事无须欧阳修亲自筹备,他请来吴掌柜掌灶后,剩下的事便交给专职承办宴席的四司六局。
从递请柬到现场布置,再到尊前执事、歌说劝酒……四司六局的服务素来专业且周全,“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
当然,这次寿宴仍然没有厨司的用武之地。
厨司的众铛头不以为怪。这些达官贵人格外青睐厨娘,有道是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同样的食物,仿佛经厨娘之手做出来便要美味几分,因此举办宴饮往往延请厨娘掌灶。
只在管家李伯来订宴时多问了一嘴:“为欧阳学士掌灶的仍是何厨娘?”
“非也,这回请的是吴记川饭的吴掌柜。”
“吴记川饭?”
众人相顾愕然。
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店?这么多业内人士竟然没一个听说过!
“竟能让欧阳学士舍下何厨娘不用,那吴掌柜的手艺必定非同一般!”
李伯自然不会在一群厨师面前捧一踩一,当下捋须一笑,慢悠悠道:“手艺是一方面,老爷此番图的是‘实惠’二字,何厨娘的要价诸位是晓得的。”
紧跟着说回正事:“下酒便不劳诸位操心,果子蜜饯和茶饮酒水仍需劳烦各位筹备……”
交代完一应事宜,李伯骑着小毛驴回府。
刚转进巷子里,便看见自家宅前站着两男一女,正是吴记川饭的三人。
他扬声喊道:“吴掌柜!”
第144章 久闻大名
今天天气不错。
忙完午饭,吴铭便带着谢清欢和李二郎直奔永泰坊欧阳修的府宅。
刚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喊:
“吴掌柜——”
吴掌柜会来府中拜会,这事老爷昨日特意嘱咐过,李伯自然不敢怠慢。
双方见礼罢,他领着三人进内。
三人都是头一回踏入当朝大员的府宅,好奇且隐秘地四下张望。
吴铭看过欧阳修的传记,知道他在京城的房子是租的,而且地势低洼,每逢大雨,家中便容易积水。
听说五月间的暴雨令醉翁家中积水如湖,一大家子仓皇迁到唐书局暂居,结果没住几天便被皇城司赶了回来。
今日一见,屋宇果然古旧俭素,庭前积水数洼倒映天光。所幸近些日子虽然淫雨霏霏,但雨势不算大,尚不至于积水成湖,只是步经砖石小径需踮足择路,空气中犹有水汽扑面。
当然,古旧俭素是相对同品级的官员而言,比起两界门发给吴铭的那套民居,醉翁府宅的豪华程度自然远胜。
吴、李二人都倍感新奇,唯有谢清欢淡定如常,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大小姐,吴铭甚至怀疑她家的宅子比这更大更豪华。
边走边同李伯唠嗑:“欧阳学士可在府上?”
“老爷正在午睡。”
“寿辰那天共有多少客人?眼下能否确定?”
“我适才出门便是差办此事,老爷特意选在旬休日置宴,不出意外的话,客人都会应邀前来……”
李伯将邀请名单报给吴掌柜:
王安石、梅尧臣、韩绛、韩维、苏颂、范镇、王珪、梅挚、吕公著一共九人,加欧阳修正好十人。
随李伯一路行至灶间,更显潮闷,一股夹杂着柴草、旧木与土腥的气息氤氲其间。
午后正是休息的时候,灶房里只一个杂役大福趴在灶台上打盹。
李伯把他叫醒,差他去请孙铛头。
大福扫了三人一眼,恭敬地唱个喏,急忙去了。
师徒俩进灶房里“参观”。
第一个感受便是宽敞。
比吴记川饭的灶房宽敞多了,而且采光良好,明媚的光线自窗中泻入,将室内照得通透。
地面泛着水渍,显是渗了湿气进来。
然布局规整,一应器具俱全:泥砖垒砌的双眼灶台膛口尚存余温;两口厚实的铁铛稳置其上,黑亮油润;靠墙的长条灶台陈旧却洁净,堆叠着盘碗、木盆筲箕;屋角陶瓮存水,旁立几个可移动的小灶;壁挂竹筅、笊篱等工具……
虽无金玉之器,然而家食所需,皆已齐备。
吴铭问李伯:“贵府共有多少人?”
“算上仆从、杂役、女使、乐伎,共六十八人。”
这么多吗?!
吴铭有些吃惊。
转念一想,其实还好,欧阳修乃三品大员,领着优渥的俸禄和高额的补贴,家中只六十来个下人算少的了。
看看后来的蔡京,光是厨房里的杂役便有数十人之多,他做东请同僚吃螃蟹,一顿饭便花掉足足一千三百贯!
想到这,又问:“厨房里的杂役有多少人?”
“算上孙铛头和他的徒弟,一共八人。”
八个人每天都要准备六十八个人的饮食,真辛苦啊。
吴铭忽然觉得开店比给官员当私厨舒坦多了,至少一分付出便有一分回报。
……
大福冲进来大声嚷嚷时,孙兴睡得正香。
“孙铛头!醒醒!快醒醒!”
“怎么了?”
孙兴睁开迷蒙的睡眼,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赶紧爬起来,抻着腰问:“小官人又饿了?”
他口中的小官人指的是欧阳发的幼子欧阳辩,如今刚满八岁,正是闹腾嘴馋的年纪,动辄喊饿,经常跑来讨要吃食。
他这铛头再大也只是下人,小官人再小也是主人,主人有所需求,当下人的不能不满足。
孙兴不敢有什么怨言,立刻抬脚踹醒徒弟。
大福却说:“不是小官人,是吴掌柜来了!”
一听这话,孙兴残存那点的睡意霎时烟消云散。
老爷五十寿辰在即,这回特意请吴记川饭的掌柜来家中掌灶,这事府中上下早已人尽皆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爷突然就迷恋上了吴记川饭的饮食,每日都要差人去打一壶酒,时不时还要打两道菜回来解馋。
说实话,孙兴此前压根没听说过这家店,起初是很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的。
直到上回庆祝梅直讲乔迁之喜,吴记川饭送来十余道菜肴,当晚吃剩下的菜,便由他们这些下人分而食之。
孙兴也趁机尝了一口。
这一口带给他的震撼比他入行二十年来的经历加起来还要大!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怎么能做出那样的味道!
不可能啊!
当听说老爷请来吴掌柜,所有人都以为孙铛头必定不快。
其实他暗自兴奋,喜不自禁,巴不得早日和吴掌柜共事,若能得其指点一二,于庖厨之道必将更上一层楼!
此时得知吴掌柜到访,他立刻吩咐大福:“快!快把所有人都叫起来!”
徒弟火旺半睡半醒间,听闻不是小官人,倒头又睡。
孙兴一把揪起他的耳朵,怒斥道:“起来!再耽搁片刻,信不信为师将你逐出师门!”
“嗷嗷嗷!”
火旺惨叫一声,瞬间跳将起来,但见师父一脸严肃,心里不免有点纳闷,不明白师父为何对一个外来的无名厨师如此看重?
孙兴领着众人赶到灶房时,师徒俩正细看厨房里的各种器具和调料。
“久闻吴掌柜大名!”
这位孙铛头热情洋溢地叉手致礼,热情到近乎讨好的地步,倒把吴铭整不会了。
师徒俩也叉手回了一礼。
孙兴的目光落到谢清欢身上:“这位是……”
“这是我的徒弟,小谢。”
竟然收厨娘作徒弟!
孙兴惊得说不出话来。
厨娘拜男师委实罕见,没点本事的师父也绝不可能收厨娘为徒,吴掌柜技艺之卓绝,由此可见一斑!
他看看端正有礼的谢清欢,又看看自己那吊儿郎当的徒弟,不禁在心里默默叹气。
孙兴感慨之时,吴铭一一询问六名杂役的姓名,三男三女的搭配,干起活来一定不累。
第145章 功夫菜
吴铭所担心的并非硬件设施,只恐孙铛头等人消极怠工、掣肘推诿。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醉翁府上的仆役都很和善友好。
吴铭自不免要寒暄客套两句:“此番操办寿宴,还需仰赖诸位鼎力相助,务求通力协作,将这喜事办得宾主尽欢!”
孙兴立刻拱手应声,神色诚挚:“吴掌柜言重了,这是我等分内之事。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吴掌柜尽管吩咐便是!”
言罢,又探问道:“不知吴掌柜打算做些什么菜?”
吴铭摇摇头说:“尚未确定。菜单拟定后,自当送与孙铛头知晓。”
具体的菜品虽然没有定下,但醉翁的需求他已了然于心。
既不能太铺张,又不能让老欧阳失了面子,换句话说,就是要用普通的食材做出高级感来。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食客对“高级”的定义都不尽相同。
混迹东京的这些日子,吴铭也探了不少店,对本朝士大夫的品味已有深刻的了解,说到底不外乎“清雅”二字。
清雅即指味型清淡、外观雅趣,假使菜品背后还蕴含文人雅士的典故,比如素蒸鸭和翠缕冷淘,自然更上一个档次。
五代名厨梵正就因一道“辋川图小样”的拼盘菜而名扬天下,该菜以王维所画《辋川别业》中的二十余处风景为蓝本,用脍、肉脯、肉酱、瓜果、蔬菜等原料雕刻、拼制而成,使菜上有风景,盘中溢诗情,深受文人墨客的追捧。
吴铭没办法生造典故,也不打算附庸风雅,以他的本事,类似“辋川图”这样的功夫菜,那还不是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