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条分缕析,将千头万绪的国事梳理得清清楚楚。
对于肃清余孽,他主张依律严办,但绝不扩大化,避免朝野恐慌;
对于前线,他要求户部、工部、兵部协同,建立更高效的补给通道,并授予前线大将更大的临机决断之权;
对于吏治,他则提出要严格考核,裁汰冗员,同时也要善待那些实心任事的下层官吏。
他的方略务实而精准,既展现了铁腕,也透露出理性,让原本对他年纪资历有所疑虑的一些官员,也不禁暗暗点头。
然而,阻力无处不在。
尤其是在整顿吏治和推行盐铁新策上,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
一些官员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阳奉阴违,办事拖拉,甚至暗中串联,试图抵制。
这日,慕容良正在政事堂批阅关于核查各地官员考绩的奏疏,新任盐铁使(由慕容良举荐的干吏)一脸愤懑地前来禀报:
“相公,江南东道几位刺史联名上书,言盐铁新策过于严苛,当地盐商怨声载道,恐生民变,请求暂缓施行!”
慕容良放下朱笔,目光冷冽:
“民变?是盐商之变,还是贪官之变?核查清楚,是哪些刺史在上书,他们与当地盐商,有无利益勾连?将名单和可能的关联证据报上来!”
“是!”盐铁使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慕容良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推行的种种政策,就像一把手术刀,必然会剜去帝国肌体上的腐肉,也必然会引来既得利益者的疯狂反扑。
他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更加果决。
傍晚回到裴府,慕容良才得以从繁杂的政务中暂时抽身。府内张灯结彩,下人们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吴仪文指挥着仆役将皇帝赏赐的锦缎、珍宝登记入库,安排得井井有条。
慕容良走进内院,只见吴仪文正坐在廊下,就着夕阳的余晖,为他缝补一件官袍的袖口。
她低着头,神情专注,纤细的手指捏着银针,穿梭于布料之间,动作娴静而优美。
慕容安在她脚边的厚毯上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玩着一个彩色的布球。
夕阳的金光洒落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温暖而安宁。
慕容良驻足看着,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仿佛在这一刻被悄然抚平。
吴仪文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连忙放下针线起身:“相公回来了。”
“嗯。”慕容良走过去,很自然地弯腰将朝他爬来的儿子抱起来。
慕容安在他怀里咯咯直笑,小手抓弄着他的胡茬。
“官袍袖口磨损了,我见相公近日操劳,便想着缝补一下。”
吴仪文轻声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有劳你了。”慕容良看着她,目光柔和。
这些时日,府中上下被她打理得妥帖周到,孩儿也被照料得健康活泼,让他全无后顾之忧。
他心中那份复杂的情感,愈发清晰。
“如今你已是宰相,位高权重,更需注意仪容。”吴仪文低声道,声音轻柔,“朝中……一切还顺利吗?”
慕容良不欲多言朝堂纷争,只淡淡道:“尚可。”
他抱着儿子在廊下坐下,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忽然问道:“这些时日,府外可还有异状?”
吴仪文摇摇头:
“自那夜之后,府外平静了许多。只是……前两日,安兴长公主府派人送来了一份贺礼,说是恭贺相公拜相之喜。”
安兴长公主?慕容良目光微闪。
郭贵妃倒台,其收养宗室子李永之事自然作罢,安兴长公主一系怕是又起了别的心思。
这份贺礼,是单纯的示好,还是别有深意?
“贺礼可还回去了?”慕容良问。
“按相公之前的吩咐,厚赏了来使,贺礼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吴仪文回道。
慕容良点点头:“做得对。如今局势未明,与宗室往来,需格外谨慎。”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慕容安咿呀学语的声音和远处归巢的鸟鸣。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相公,”吴仪文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华老前日诊脉,说我肝郁之症已好了大半,只需再静养些时日便可。”
慕容良转眸看她,见她脸颊微红,目光却勇敢地迎着自己,心中不由一动。他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那就好。”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府中诸事,还要你多费心。”
吴仪文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嘴角却悄悄扬起一抹浅浅的、安心的笑意。
就在这时,老管家引着李琰匆匆而来。
李琰见到廊下这温馨一幕,脚步微顿,随即上前低声道:“相公,有要事。”
慕容良神色一肃,将孩儿交给吴仪文,起身与李琰走向书房。
“查到了,”李琰关上房门,语气急促,“那个神秘的‘三爷’,我们顺着江湖组织的线往下摸,发现其势力盘根错节,不仅与各地豪强有染,似乎……还与江南的一些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有迹象表明,这个组织近年来,一直在暗中收购、囤积大量的生铁、硝石和药材!”
生铁、硝石、药材!
这些都是制造军械、火药(唐代已有雏形)和救治伤兵的紧要物资!
这个“三爷”及其组织,想干什么?资助叛乱?还是另有所图?
慕容良感到一股寒意。
这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其图谋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继续查!”慕容良目光锐利,“重点查清这个组织与河北藩镇,以及朝中还有无其他隐匿的联系!还有,江南那些海商,也要摸清底细!”
“是!”
李琰领命而去。
慕容良独自站在书房中,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
帝国的天空,看似因为他拜相而暂时晴朗,但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与冰山,却似乎更加庞大,更加危险。
他这位年轻的宰相,如同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必须时刻警惕,才能避开那些致命的漩涡。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他已立于潮头,别无退路,唯有勇往直前,在这帝国的危局中,劈波斩浪,砥砺前行。
第197章 江南暗涌
慕容良拜相后的首次大朝会,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肃立,目光或敬畏、或探究地聚焦于那位立于文官班首的年轻宰相身上。
他身着紫色襕袍,腰悬金鱼袋,面容沉静,目光扫过殿下众臣时,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穆宗皇帝虽依旧带着几分病容,但精神显然因宫变平息而振奋不少。
朝会议题,自然围绕着平定河北叛军与应对西线吐蕃压力展开。
“慕容卿,”皇帝首先点名,语气倚重,“如今内患暂平,然外忧未解。朱克融盘踞幽州,勾结吐蕃,实乃心腹大患。卿以为,当下该当如何?”
慕容良出班,声音清朗沉稳:
“陛下,朱克融虽败而不僵,然其势已孤。王廷凑、史宪诚新遭挫败,元气大伤,短期内难与朱克融形成有效呼应。臣以为,当趁此良机,对朱克融行分化瓦解、步步紧逼之策。”
他条分缕析:
“其一,可明发诏书,悬赏朱克融及其核心党羽首级,并许以其麾下将领高官厚禄,令其内部自相猜疑。其二,命柳公济、刘悟等部,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但求不断消耗其兵力、粮秣,压缩其生存空间。其三,严密封锁卢龙镇与外界通道,尤其是与吐蕃、奚、契丹之联系,断其外援。待其内忧外困,人心离散,再以精锐击之,可收全功!”
他的策略,摒弃了急于求成的冒进,更注重实效与长远,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政治智慧,令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员暗暗颔首。
“至于西线吐蕃,”慕容良继续道,“郭节度使新获大捷,士气正旺。然吐蕃实力未损根本,仍不可掉以轻心。当令郭钊加固关隘,广积粮草,以守为主,伺机反击。同时,可遣使联络回纥(此时回纥汗国仍在),陈说利害,或可使其在西线牵制部分吐蕃兵力。”
皇帝闻言,频频点头:
“慕容卿老成谋国,所言甚善!便依此议,着枢密院、兵部即刻拟定方略,各部协同办理!”
朝会之上,慕容良以其清晰的思路和务实的方略,初步奠定了自己作为宰相的权威。
退朝之后,他并未回府,而是径直前往政事堂,召集相关部院官员,详细部署各项事宜。
然而,权力的巅峰往往伴随着更剧烈的风暴。
慕容良推行的盐铁新策,在触及江南利益集团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江南,乃天下财赋重地,盐铁之利更是盘根错节。
慕容良派往淮南、两浙道的监察御史,接连发回急报,称当地豪商巨贾与部分官员勾结,不仅暗中抵制新策,更散布流言,称加征盐铁税乃“慕容刮刀”敛财之举,欲激起民变!
更有甚者,有御史密报,江南某些州府,竟出现了私铸的“慕容良”名讳的诅咒木偶,被置于市井,其心可诛!
“相公,江南情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暂缓新策,以安抚为上?”新任的户部侍郎面带忧色地建议。
慕容良面色沉静,眼中却寒光闪烁:
“暂缓?若因些许宵小作祟便退缩,朝廷威严何在?新政又如何推行天下?”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大唐疆域图前,手指点向江南,“此地乃国家财源根本,绝不容有失!非但不能缓,还要加大力度!”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
“第一,以政事堂名义,行文江南东、西两道观察使及节度使,严令其必须确保盐铁新策畅通,若有阻挠,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第二,加派精干御史及皇城司暗探,前往江南,明察暗访,重点查办几个跳得最凶、背景最深的刺头!第三,将我们在江南暗中收购的部分盐场、铁坊产出,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投放市场,平抑物价,让利于民,瓦解奸商囤积居奇之策!”
他这一套组合拳,既有雷霆手段,亦有怀柔策略,旨在从根本上瓦解抵抗势力。
安排完公务,已是月上中天。
慕容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裴府。
府内一片静谧,唯有书房还亮着灯。
他推门进去,却见吴仪文正坐在灯下,手中捧着一卷书,似乎是在等他。
桌上放着一碗犹自温热的莲子羹。
“相公回来了。”见他进来,吴仪文连忙放下书卷起身,灯光下,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却别有一番清丽韵味。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慕容良语气不由放缓。
“想着相公定然忙碌,便熬了碗羹汤。”吴仪文轻声说着,将羹碗端到他面前,“华老说莲子清心,最解疲乏。”
慕容良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黑,知她定是等了自己许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接过碗,尝了一口,清甜温热,确实熨帖了不少疲惫。
“安儿睡下了?”
“嗯,奶娘刚哄睡着,很是安稳。”
两人一时无话,书房内只余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静谧。
慕容良放下碗,目光落在吴仪文方才看的书上,是一本《汉书》。“你在看这个?”
吴仪文微微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