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谢观,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安排这一档子事,最终目的当然是为了让皇帝对杨元甫失去信任,但是哪怕是在他的安排里,也没有想过,皇帝会这么简单就处理陈清。
而且处理得这么干脆。
要真是这样…
谢相公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杨相公,心中泛起了嘀咕。
莫非,元甫公的地位,当真这般不可动摇?
谢相公心里心思转动,但是脸上却瞧不出什么表情,依旧静静的站在杨相公身侧。
皇帝“嗯”了一声,问道:“那陈清人呢?带回来没有?”
姜世子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回陛下,您只说革职,没有说要把陈清给带回来,而且陈清前天开始,就已经告病,臣弟去他家里看了,他的确生了病,卧床不起。”
“臣弟担心把他抬到朝会上来,有些不雅观,就没有带他进宫里来。”
皇帝皱着眉头,闷哼道:“他这样的品行,朕也不想见他。”
“你在他镇抚司的公房里,有没有找到其他罪证?”
姜世子低着头,苦笑道:“陛下,都是一些寻常文书,主要是有关白莲教的,其他倒没有什么,陈清虽然人品不佳,但在镇抚司,办差还算用心,”
皇帝挑了挑眉:“不忠不孝之人,能办得好差事吗?”
“你把这些文书,送上来,朕亲眼看一看。”
姜禇咬牙道:“陛下,这些文书繁杂,现在看不知道要看多久,臣弟让人送御书房去,等陛下散了朝会再看不迟。”
天子皱眉:“你还要包庇他怎的?”
他左右看了看,开口说道:“陆相,你是翰林学士,你来看。”
翰林学士是五品官,掌管翰林院,但是因为职位清贵,按照惯例,是由内阁宰相兼任。
这位陆相公,就是内阁大学士兼翰林学士。
陆相公今年,五十岁出头,在内阁属于资历比较浅的,听了皇帝的话,他先是躬身应是,然后走到小胖子带到朝会上的那堆文书前,翻开了几本。
刚开始,他神色如常,因为看到的,都是陈情整理出来的,有关于白莲教的文书。
等到他看到第二份,第三份文书的时候,却如同被火烧了一般,手里的文书几乎脱手!
这位陆相公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帝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又回头看了看内阁的其他几位阁臣,最后,他才扭头看向一旁的姜禇。
“世子,这是…这是…”
姜禇苦笑道:“陆相公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龙椅上,皇帝皱眉道:“怎么了?”
陆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气,捧着手里的文书,低头道:“回陛下,这应该是那位陈百户,先前自己整理出来的纲目,至于具体内容,臣不好说,请陛下过目。”
两个太监,很快把这份文书递了上去,皇帝随手接过,看了一眼之后,也变了脸色。
他缓缓扭头,看向内阁方向,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眉头紧锁。
“元甫公。”
皇帝将手里的文书丢了下去,皱眉道:“你们内阁阁臣,都瞧一瞧罢。”
杨相公低着头,应了声是,随即内阁五个阁臣,都围在这堆文书前,将差不多十多份文书一一传阅。
杨相公看了其中几份之后,就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陈焕,随即又瞥了一眼自己旁边的谢相公。
但是他没有说话,而是把剩下文书一一看完。
这些文书里,详细记录了镇抚司缇骑追查杨家的一些结果,有些有证据,有些没有证据。
有证据的部分包括,杨家在老家那二十万亩田地,是千真万确的。
还有就是,杨相公的学生,如今南方的某位巡抚,曾经给杨相公家里的公子,送了十几个美人。
这事也有证据,镇抚司已经查到了详实的证据。
其余林林总总,十几条罪名,陈清一一写了下来,并且在后面标注了四个字。
暂无实证。
没有证据,如果放在公堂上,放在皇帝面前,那就是诬告,但这些东西,偏偏是朝廷搜出来的,也就是说,陈清还没有来得及告。
没有告,自然就算不上诬告。
皇帝陛下紧皱眉头,然后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开口说道:“今天朝会就到这里罢,这些文书,一会姜禇先封存起来。”
小胖子跪在地上,应了声是。
杨相公起身,对着天子低头道:“陛下,老臣恳请陛下,将这些镇抚司文书移送三法司或者镇抚司,由三法司或镇抚司继续查办。”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镇抚司陈清,突然莫名被亲父告了御状,这事情大有蹊跷,老臣以为,不能就这么草草结案。”
“应该派人,详细查明前因后果,既不能枉纵了不忠不孝之人,也不能就这么,冤枉了天子的亲军。”
皇帝叹了口气,开口道:“陈清这个人,太过胆大,朕先前只说让他注意注意京城里的情况,没有让他去查谁,他私下里就做出这些事情。”
“这事,还是暂时封存,以后再说罢。”
杨相公面色严肃,他深深低头道:“陛下,镇抚司确有监察百官之职能,不管是谁,镇抚司都可以查。”
这位两朝宰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天子低头叩首。
“恳请陛下,明断秋毫,否则老臣再无颜执掌内阁,只有乞骸骨归乡了。”
第148章 两个告病
皇帝陛下眉头紧皱。
“元甫公是两朝的阁老了,乃是国之柱石,朕如今亲政未久,元甫公如何能够还乡?”
“况且,这事归根结底,是陈清的不是,他这等人写下来的东西,未必就能当真。”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的杨相公,开口说道:“再说了,这上面的内容,至多也就是涉及杨氏族人,与杨相无干,更没有到让杨相致仕的地步。”
说到这里,皇帝咳嗽了一声,直接站了起来:“这事,就不要在大朝会上说了,今天朝会就到这里,且散了。”
皇帝走下御阶,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姜世子,沉声道:“姜禇,你把这些文书,暂且封存起来,不许任何人再看。”
姜禇连忙低头,应了声是。
皇帝这才背着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殿。
本来大朝会,皇帝一走,朝堂上就会热闹起来,大臣们多半会寻相熟的聚在一起,聊上几句,但是此时,整个朝堂依旧寂静无声。
帝师王翰,走到杨相公面前,把这位宰相搀扶了起来,然后抬头看向众人,皱眉道:“都散了。”
一众臣工,这才相继散去,姜世子自己亲自把这些文书给抱了起来,准备带去找个地方存放起来,却被已经起身的杨相公叫住。
“世子留步。”
姜禇停下脚步,扭头挤出来一个笑容:“元甫公,这事可跟我没有关系。”
“我只是在仪鸾司挂职…”
杨相公缓缓说道:“有劳世子,这些文书能不能让老夫再看一看,老夫记下来,上书陛下,请陛下让三法司官员,挨个去查。”
说到这里,老头顿了顿,又说道:“仪鸾司也可以挨个去查。”
杨相公面无表情道:“老夫家里那几个逆子,要真是做了这些事情,世子立刻可以把他们拿进诏狱里。”
“至于老夫老家的田产,多是祖产,镇抚司也可以去查,只要是有一亩地是强取豪夺来的,镇抚司可以直接去抄家,老夫绝不过问!”
朝廷重臣带来的好处,远不止是明面上手头的权力这么简单,其实更要紧的,是这些权力以及地位,带来的影响力。
比如说杨相公的影响力。
他在京城执掌内阁许多年,那么他的家族,就自然而然会成为相门,声势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壮大起来。
然后就会开始飞速膨胀,飞速扩张。
他老家二十万亩田地,要真是一亩地一亩地去查,不要说镇抚司人手够不够,就是朝廷能动用的所有人力物力去查,恐怕也需要查上很久。
这其中真会有很多强取豪夺吗?
恐怕也未必。
杨相公的这个职位,足够让人心甘情愿去送田上门了,只要一应手续统统合理合法,便是一百二十万亩田,朝廷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至于其他的罪名,则还没有实证。
即便统统查实了,对杨家来说是个打击,对杨相公本人来说,却未必足够让他倒下。
因此,这些罪名,统统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镇抚司的百户陈清,刚刚开始查杨家,没过多久,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告了御状,丢了差事!
这才是这一场大朝会,杨相公真正吃了亏的地方!
而这一件事,也被几乎所有朝臣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偏偏这是个闷亏,吃已经吃了,那么就要把陈清写下来的这些东西给掰扯明白了,否则这个亏就会吃的更大。
“好。”
姜世子想了想,咳嗽了一声:“回头,我整理出来给阁老送去。”
他左右看了看,觉得气氛不怎么对,抱着这些文书,扭头就跑了。
姜世子离开之后,杨相公站了起来,环顾左右,最后默默说道:“先回内阁罢。”
他把目光,落在了谢相公身上。
“把陈焕也带上。”
几位阁老都点头,应了声是,然后簇拥着杨相公,一起回到了内阁班房。
到了内阁之后,杨相公把谢观请到了自己的公房,抬头看向谢观,叹了口气:“季恒啊,季恒。”
“咱们多年同僚,何至于此?”
谢相公脸上带了些惶恐,微微低头道:“阁老,下官不知道那陈清,会在自己的公房里,放这些东西…”
“好了。”
杨相公自然能看出来,谢相脸上的惶恐是装出来的,他皱眉道:“是谁让陈焕,向陛下告发其子的?”
谢相公神色平静下来,他回答道:“阁老,这陈焕是下官的学生,那日他去下官家里,说起其子陈清的事情,这陈清在湖州之时,的确忤逆了陈焕。”
“这事,湖州德清知县可以作证。”
谢相公说到这里,继续说道:“再加上,陈清此人先前在御书房,曾经…曾经言行无状,下官又听阁老说,陈清在调查内阁阁臣,因此…”
“就默许陈焕参奏了陈清。”
“其用意,也是为了阁老,为了整个内阁,以及为了朝局,下官万没有想到,局势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相公说到这里,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说道:“下官没有想到,那陈清只查了杨家,还没有来得及去查其他阁臣。”
之前,杨元甫找谢观说起陈清的时候,就是与谢观说陈清在调查整个内阁,此时谢相公依旧维持了这个说辞。
杨相公也挑不出他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