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了机会八成会在官场中和光同尘,在大环境的影响下中饱私囊。
如此一来,即使有朝一日顺利闲住,那也有极大的概率重新被牵扯进来,实在非他所愿。
甚至鄢懋卿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有必要送回一封家书,或者寻个时机回去一趟,对自己在江西丰城的族人,甚至白露的族人进行一番警示与督导。
免得他们仗着自家出了一个弼国公,便把自己这个屠龙少年拖累成恶龙,更加难以脱身。
毕竟京城权贵侵占百姓利益,那其中的许多事情也不是他们亲自干的,甚至有些事他们压根就不知道。
而徐阶日后成为远超严嵩父子的巨贪,他的那些儿子、亲戚和亲家也必是献上了不可磨灭的大力助攻。
“既然如此,那这好事就落到你父母头上吧。”
朱厚熜倒也并未强求,只是笑着又道,
“朕命黄锦拟招,将你的父亲封作荣禄大夫,将你的母亲也封作国夫人。”
“荫及父母,可要比荫庇兄弟更加令人羡艳,届时天下人皆会称赞你是天下头一号的大孝子。”
“……”
鄢懋卿再次怔住,今天我是非荫庇一下家人不可了么?
而且这个时代孝道尤其重要,如果是他的父母得了官身化作恶龙,那他连管都不太好管。
此刻他终于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了……
如果朱厚熜说的是反话的话,似乎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吧?
而如果朱厚熜是在捧杀他的话,那将他的父母强行拖进来,那就是朱厚熜在这件事占得了先攻优势,给自己加上了一个负面BUFF,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所以这事他不能不有所防范。
否则那便是“我不伤百姓,百姓却因我而伤”,这亦是鄢懋卿不愿发生的事情。
于是鄢懋卿当即又叩首道:
“即使如此,可否请君父恩准微臣近期寻个时间回乡探亲。”
“常言道‘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微臣如今离家亦有一年有余,如今终于受君父恩宠混成了人上人,也该先回去尽一尽孝道,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呵呵,年轻人喜欢显摆?”
朱厚熜撇嘴一笑,
“时间你自己定吧,定好了日子上疏奏报于朕,若是近来无事朕准你便是。”
……
三日后。
“啪——啊!啪——啊!啪——啊……”
鄢懋卿在家休息够了,好不容易准时来一趟詹事府衙门,刚进门就听到了鞭笞惨叫的声音。
“这是……又有人误了点卯?”
鄢懋卿心中疑惑,循着声音走上前去查看。
只见前几日徐阶正被几名小吏按着趴在一条长凳上受刑,掀开了衣裳的背上已有数道笞痕,甚至渗出些许血来。
偏偏徐阶还是个不吃疼的人。
每一藤条下去,他都会立刻发出一声比藤条更加响亮的惨叫,使得不知道的人恐怕会将詹事府误当做宰猪场……至少鄢懋卿是有这种感觉。
而这亦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哪怕是严世蕃那个养尊处优三十余年的二世祖,第一次来詹事府误了点卯的时候。
除了最开始呼喊着要找小姨夫做主,一旦真受起笞刑来,也一样能咬紧牙关,最多只发出几声闷哼。
毕竟在官场上混的人,个个都是要脸的体面人。
而且这年头流行沽名钓誉、卖直求荣,个个就算不是硬骨头,也得装的像个硬骨头。
连詹事府这种不轻不重、旨在以示惩戒的笞刑都受不住,一动手就吱哇乱叫的人,那肯定算不得硬骨头,可是要被真正的直臣谏臣打心眼里瞧不上的。
而如今的詹事府,最不缺的就是直臣谏臣,甚至还有连死都不怕的刺儿头,风气已是如此。
鄢懋卿相信徐阶这种极其擅长沽名钓誉的人,一定也明白这些事情,心中肯定也想咬牙不发出声音。
他只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鄢懋卿随即咧嘴笑了起来:
“呕吼,徐阶最大的弱点,居然是吃不了疼?”
“我明白了……”
第273章 我杀了我?
“嘶——啊啊啊!”
一步一叫唤前往值房的路上,徐阶心里疯狂骂娘,嘴唇则疼的不停颤抖。
他就不明白了,自己只是丁忧了三年而已,詹事府为何就变成了这副魔怔的模样。
他明明就没有迟到,只是没想到詹事府居然改成了提前一刻点卯,而且点卯还要按手印,甚至误了点卯还要受笞刑以示警戒。
“这个鄢懋卿,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暴君,怎能如此欺辱下僚!”
徐阶恨得牙痒痒。
他打小就吃不了一点疼,甚至到了哪怕薅一根头发都能叫唤半天的地步,所以即使现在他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头发,他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让夫人拔掉。
而自小到大,他也在这种特质的情况下,养成了“独善其身”的好习惯。
尤其是做坏事的时候,他都一定会想方设法怂恿兄弟姐妹去做,自己则跟在后面检漏的同时伪装成父母眼中的顺子,必要的时候甚至扮演双面间谍的角色。
因此受罚挨打的永远是他的兄弟姐妹,而他自己甚至还能得到父母的褒奖……
此刻他终于想起了鄢懋卿前几日的“提醒”。
那时鄢懋卿的确说过,如今詹事府已经有了些新规矩,让他最好提前了解一下,免得报到第一天无法适应。
他也的确提前了解了一下现在的詹事府,但素来守时的他却忽略了点卯这件小事,结果就像严世蕃第一次来詹事府一样,挨了这么一顿没有道理的毒打!
不过这事他还真是冤枉了鄢懋卿。
这规矩不是他定的,而是少詹事孔简定的。
当初他来到詹事府的时候,这些詹事府官员就已经会因错过点卯而挨打,鄢懋卿只是没有取缔这个规矩而已。
“嘶——啊啊啊!”
只是轻微的挪动步伐,背上的笞伤便疼的他浑身打颤,几欲昏厥过去。
他的心中恨意更甚,并将所有的恨意都归咎在了鄢懋卿这个部堂身上,脑中暗自谋划:
“鄢懋卿对待下僚如此残暴,詹事府的上下官员必定早已怨声载道,只是此前慑于他的权势不敢忤逆罢了!”
“不过如今不同往昔,鄢懋卿已经晋了国公。”
“他得如此平步青云之奇遇,虽然益处数不胜数,旁人强求都求不来,但亦并非没有隐患,今后在朝中也将更受孤立。”
“在朝臣眼中,鄢懋卿这便是以勋贵身份,担任辅佐国本要职,甚至掌握堪比西厂的特权,这非但有违皇明祖制,亦将被朝臣视作玷污清流,应该给文官挪窝才是。”
“因此如今一定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等着他犯了错误,顺势发起攻击。”
“而在皇上眼中,鄢懋卿恐怕已是一家独大,目前朝廷中没有与他抗衡的势力,这亦不是习惯以制衡手段驾驭朝堂的皇上希望看到的局面。”
“因此接下来如果有合适的时机与藉口,皇上便一定会扶持新人,不说收走他手中的权力,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限制于他。”
“而这对于我来说,同样是一次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
“正如当初张璁位极人臣时,夏言不甘居其下风,勇于与其抗衡,因此受到皇上宠眷。”
“亦如夏言位极人臣时,严嵩敢于与其针锋相对,同样受到皇上重用。”
“如今我于詹事府中任职,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能再与鄢懋卿熟络起来,获悉一些他以权谋私的非法之事,并将这些事情密报于皇上。”
“除此之外,我还要为这些受其欺辱的同僚鸣不平,在詹事府中树立威望,笼络一众幕僚得到支持,利用他们在詹事府中与其形成分庭抗礼的态势。”
“那么我便可以是张璁时的夏言,亦可以是夏言时的严嵩,因此受到皇上宠眷重用……”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徐冼马。”
身后忽然传来少詹事孔简的声音,一只手拍在了徐阶的肩膀上,略微震动笞伤便疼的他龇牙咧嘴,险些又痛叫出声,
“我这里有些药膏,对治愈笞伤有奇效,稍后找个同僚帮你涂上即可。”
“不、不必,我回去之后自会处理!”
徐阶面色煞白,连忙跳开拒绝。
现在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的伤口,一下都不行,涂药也不行,一定会疼死的!
尤其刚才他受不了疼杀猪般的惨叫已经够有失脸面的了,如果稍后涂药时再在詹事府内哀嚎连连,只会越发被人耻笑,日后还如何在这些同僚之中树立威望,如何与鄢懋卿分庭抗礼?
再者说来,刚才坚持对他执刑的,就是面前这个人!
这个仇我暂且记下了!
打都打过了,现在用不着你来假惺惺的扮好人,我徐阶可不是被人揉捏大的!
“又一个拒绝我好意的同僚,难道他也像严世蕃一样,家中也有更名贵的膏药?”
孔简心中腹诽,于是收回了瓷瓶,嘴上又笑着说道:
“那……好罢,不过规矩是规矩,情谊是情谊,今后有事尽管来找我便是,只要是合规矩的事,我定当鼎力相助。”
“谢过上官,下官今后定当用心办事。”
徐阶虚情假意的拜道,心中已经在想稍后待他到了值房,在值房写下提前想好的戒语,应该不但可以在同僚面前挽回刚才丢掉的脸面,还可以顺便获得一波赞誉。
而这还只是开始。
接下来他便要在詹事府中走动起来,多结交一些有利用价值的同僚了……
然后他就见孔简收起膏药的同时,又从怀中掏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递过来道:
“对了,如今詹事府官员都会在值房墙上写下几句警示自己的戒语,日日观之自省。”
“你也尽快想想要写给自己怎样的戒语吧,依照这个格式即可。”
“戒语?!”
徐阶不由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怎地孔简还主动让他写起戒语来了,还也是写在值房墙上?
这不是他这两日才想好,还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的沽名钓誉计划么?
带着满心的惊疑,徐阶从孔简手中接过那页纸张,打开之后仔细查看:
【咄!】
【汝鄢懋卿二十一而及第,数月即佐天官,国恩厚矣,何以称塞?】
【所不竭忠殚劳,而或植党以摈贤,或殉贿而鬻法,或背公以行媚,或持禄以自营,神之殛之,及于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