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鄢懋卿这个义子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文采过人的进士,却偏偏喜欢用白话去说一些至理。
其实他完全可以把这句话改一改,说成“德若无锋,乃成可欺”,如此著书刊印在自己的文集中,或者在稷下学宫中开坛授课,说不定这辈子还有那么一丢丢可能混成半个圣人。
当然,前提是他得改一改奸的太过直白的习惯,否则还没成半个圣人,名声就先坏了。
“我发兵丰州滩亦是这个道理。”
鄢懋卿则顺势说了下去,
“不论是皇上,还是义父,亦或是我,都不得不承认,周老将军的反对不无道理。”
“这点从俺答命人送来的箭信中便可看出,在他的心里,大明如今便是‘好欺负’,而并非对其展现‘善意’。”
“如果俺答不能改变这个错误的观念,就算这回通贡顺利,兵祸也是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之后的事,等到了那时,石炭贸易必坏,皇上的野心也必将破产。”
“而我,这回便是要去给大明的‘善意’加上‘锋芒’。”
“这样的我如果都不算忠臣,敢问义父,世上还有谁当得起‘忠臣’二字?”
“这么说,义父应该可以明白了吧?”
郭勋继续沉吟,他觉得鄢懋卿的想法应该是正确的,可是此刻做法却不那么明智,因此还是有些担忧的道: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守常,我与严嵩已经命人将银印密疏送去了京城,皇上看到我们的密疏,定会以为碳税衙门的事已经顺利无虞。”
“你若是此时忽然又对俺答发兵,恐怕破坏通贡之事,可曾考虑过皇上得知此事的感受?”
“依我来看,不如先将你的想法上奏皇上,待皇上定夺之后再付诸行动为妙。”
“如此无论此事成败,最终又是何结果,皇上好歹有个心理准备,起码不至事后迁怒于你……”
鄢懋卿又摇头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皇上如今正患得患失,此事若是上奏皇上,恐怕便办不成了。”
“那你自己呢?你总要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得失吧?”
郭勋反问。
“义父,我对你很失望,你这个将自己得失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奸臣!”
鄢懋卿斜睨,
“我鄢懋卿一生行事,凭的是忠孝二字,何须提前向皇上请示?”
“若皇上果真因此迁怒于我,我上疏请辞,致仕回乡便是,也省的碍皇上的眼。”
……
大同卫所。
“听说了么,俺答今日清晨又射来信箭。”
一群底层军士凑在一起,一边就着看不见丁点油花的咸汤啃食着干饼,一边像往常一样吹牛打屁,丝毫没注意到周尚文已经悄然到了营帐外面。
“俺答在信箭中下了最后通牒,说是三日之内若还无法进行石炭贸易,便要率军南下劫掠山西,还要一路杀向京辅。”
“真是张狂的没边儿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你也不看看除了咱们周将军以外,那些只会捞钱的边将和卫所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若真是俺答打过来了,他们要么调头就跑,要么就托人去贿赂俺答,请求俺答别从他们的卫所防区经过,我若是俺答,我也张狂起来了!”
“欸!你们还真别说哈,这回朝廷来的人将这些只会捞钱的官员边将收拾了大半,倒也真是办了一件教咱顺心的事……”
“……”
周尚文听到里面的议论,正打算提前咳嗽一声,随后进入帐内寻找马芳。
里面却已适时响起了马芳的声音:
“其实鞑靼骑兵也并非你们想的那么强大,若有朝一日由我领兵,定可教那俺答再也张狂不起来。”
“呦呦呦,马队长这口气,听着比俺答还张狂几分哩。”
当即有人语气夸张的阴阳起来,
“要不马队长给咱们好好说说,若是马队长领了兵,将会如何将鞑靼打个屁滚尿流呗?”
“说就说。”
都是平日里互相吹牛打屁的战友,马芳也并不计较,只是颇为认真的道,
“其实说来简单的很,无非几句话就可以总结出来,三点而已:”
“以骑制骑,以快制快,以火器制弓弩。”
“所谓以骑制骑,便不能以守为主,只靠修筑边墙来阻遏敌人进攻,而应该像鞑靼骑兵一样发挥骑兵的机动,主动出击而非被动防守,因为在骑兵面前,防守的一方永远都只能是挨打的一方;”
“所谓以快制快,重在料敌先发,敌欲动我先动,一旦察觉鞑靼异动,即刻派遣精锐骑兵组成小队对蒙古草原进行反突击,以劫掠马匹和焚烧草场为作战目标,最大限度摧毁蒙古人的作战资源,而当蒙古军南下侵扰时,切忌闭关消极防守,而是要以长途奔袭,断绝蒙古军后路,聚歼蒙古军有生力量为目的;”
“所谓以火器制弓弩,以我火器骑射之长,克敌弓弩骑射之,我明人虽不如鞑靼人善骑射,但鞑靼骑兵多是短弓,无论射程、威力与训练难度都是火器更胜一筹,正该扬长避短,大规模列装,重创敌于塞上,方为制胜之法。”
“其实前两点早有大汉双璧加以验证,朝廷与上面的官员也未必就不懂,只是始终有人掣肘坏事罢了。”
“……”
听到马芳的这番话,周尚文心头不由震动,准备掀开帘子的手又放了回去。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鄢懋卿为什么非要点名让马芳策应了。
此人的想法,竟与鄢懋卿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甚至马芳提到的这三点,每一点都与鄢懋卿即将去做的事相契合:
坐上了马车的火铳兵……
敌欲动我先动……
还有鄢懋卿那几乎完全以火铳兵为主的英雄营……
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鄢懋卿为何会知道马芳有类似的想法,而且难以言喻的笃定。
他又怎会知道。
就算没有鄢懋卿,马芳日后也会成为嘉靖后期的第一名将。
他的战功远在戚继光和俞大猷等抗倭名将之上,在史书中留下“擒部长数十人,斩馘无算,威名震边陲,为一时将帅冠”的赞誉,就连朱厚熜也称赞他“勇不过马芳”。
而他采用的战术,也正是刚才所说的那些战术。
就这么说吧,后来高拱和张居正能够顺利促成“隆庆和议”。
也是因为马芳接连不断的沉重打击,甚至数次险些擒获俺答,已经令俺答外强中干,疲态尽显,不得不以大汗身份接受大明封王。
而后来俺答又向朝廷勒索封赏,威胁要兵戎相见。
大明只是命马芳挂印,充任宣府总兵官,让马芳宣府郊外率领骑兵举行了几次“游猎”。
鞑靼各部闻讯后大惊失色,直呼“马太师归也”。
然后俺答的眼神也立刻就清澈了起来,当即向大明奉表谢罪,痛悔前过,也不勒索封赏了,也不威胁兵戎相见……
不过说起来,马芳的战术起初也的确受到了大量朝臣的反对和攻讦。
早在他后来出任参将的时候,便有御史因此弹劾他“骄兵悍将,邀功贪战”,还有兵部侍郎斥责他“沽名钓誉,不识边务”。
难怪马芳说朝中始终有人掣肘坏事。
看来他还只是一个队长的时候,便已经对那干虫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特性有些了解……
终于。
周尚文沉吟了片刻,还是掀开了帘子:
“马芳,你出来一下。”
“周将军!”
帐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马芳则因为刚才“大放厥词”可能被周尚文听见而略微有些紧张,连忙放下汤碗小心跟了出去。
如此来到帐外无人之处,周尚文回过身来,上下打量着这个与鄢懋卿年纪相仿的后生,忽然有一种时代正在变迁,后浪正在拍打前浪的感觉。
他咽了口口水,开口问道:
“马芳,你相信这世上存在天生的心腹知己么?”
第245章 十步之内,火铳又快又准
马芳见到鄢懋卿的时候,鄢懋卿正在一丝不苟的拾掇甲胄。
这套甲胄是郭勋此次前来大同时准备的,为的是以防万一,如今鄢懋卿决意出关奇袭俺答,他就将这套甲胄送给了鄢懋卿穿戴。
这是一套其貌不扬,却又暗藏玄机的暗甲。
所谓暗甲,就是以棉布和针衫包裹住里面的铁甲,能够抵御敌人的刀子和弓箭。
而鄢懋卿最喜欢的就是它的“其貌不扬”。
这玩意儿的颜色和制式看起来和普通将士的甲胄相差不大,乱局之中只要摘下头上那顶颇为明显的凤翅盔,就可以轻易隐藏在将士之中,不至于成为敌军的众矢之的,或是在必要的时候来上一招金蝉脱壳。
看来郭勋也是同道中人呢……
“见过鄢将军。”
马芳显然还不太懂官场上那一套称呼,并未像大同的官员一样将他称作部堂,而是习惯性的唤做了将军。
而鄢懋卿年轻的容貌,亦是令他心中震惊。
他从未见过这么年轻的将领,看起来甚至比他还要略小一些。
不过这倒也无可厚非,像他这种年幼便被鞑靼人掳去草原做了奴隶,好不容易逃回来之后,又在边塞卫所入籍服役的人,早已是肤色黝黑、皮肤粗糙,肯定要比鄢懋卿这种平日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读书人显老。
他还听周尚文说。
如今鄢懋卿已经是朝廷三品大员,还是皇上钦点的钦差大臣。
他这回能够被鄢懋卿点名领军,虽然制度上有点不合规矩,但却也是一次难得的表现机会,无异于家中祖坟冒了青烟,事情办好了日后一定可以平步青云。
所以他此刻就在想。
如果自己有如此奇遇是家中祖坟冒了青烟,那么鄢懋卿呢?
他家中的祖坟一定是冒着像边塞烽火点起来时一样的滚滚青烟吧?
毕竟就算鄢懋卿是朝中重臣的子嗣,如果不是那种直接继承爵位的勋贵,也极少有人能有在这个年纪就拥有如此品秩和权力吧?
“不必多礼,随便坐吧。”
鄢懋卿笑着还了一礼,然后便一边继续拾掇自己的甲胄,一边很是随和的说道,
“周老将军已经将我的意思转达给你了吧?”
“周将军只说鄢将军点名让小人率领骑兵策应,具体应该如何策应,应该采用什么战术,又该如何行军,周将军只让小人听从鄢将军的安排。”
马芳还是有些拘谨,依旧站在一旁抿着嘴道。
“军事上的事我不太懂,因此对你也没什么具体的安排,一切凭你自由发挥。”
在仆人的帮助下,终于将较为沉重的甲胄顺利套在身上,扣上了腰间的卡簧腰带之后,鄢懋卿转着圈看了一遍,接着说道,
“咱们今夜出发,所有将士都只携带三日口粮,目标是速战速决,在丰州滩吃了肉就回,因此不考虑补给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