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秀等人穿过前店时,掌柜的正低头拨弄算盘,闻得脚步声,只略抬了抬眼,见戴秀等人径直走向后宅,也懒得多问,复又低头算账。那算珠碰撞之声清脆作响,竟与檐外雨滴声相和,别有一番冷清意味。
进了后宅一间僻静屋子,葛来顺指着一个中年汉子,对戴秀道:“这是我师兄。”
那汉子抱拳道:“冯六斤。”言罢,眯起双眼细细打量戴秀,见戴秀与谭凤池描述的赖尚荣模样一致,却仍存三分疑虑,遂试探道:“你真是赖尚荣?”
戴秀不慌不忙,取出户籍文书并一方私印,递了过去。
冯六斤接过,细细查验,见文书印章皆无纰漏,这才放下心来,道:“勿怪,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不得不谨慎些。”
说罢,他转身指向屋中一个小箱子,道:“五百两金子在此。”
葛来顺上前将箱子打开,虽屋内昏暗,黄澄澄的金锭依然显得熠熠生辉。
戴秀略一俯身,假意查验,心中却暗忖:“鱼儿既已入网,只待收线了。”
接着,冯六斤领着戴秀,往隔壁一间屋。推门进去,定睛看时,但见两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坐在窗下斑竹椅上。其中一个以绡縠蔽面,眼睛以下全蔽。鼻翼处微微起伏,这以绡縠蔽面的女子便是景晴。另一个是她的丫鬟绿漪。
王隆果真将景晴并五百两黄金送进京了,且景晴未遭玷污。因王隆自知此番所犯之事非同小可,唯恐触怒赖尚荣,危害自己。而冯六斤、葛来顺这两个谭凤池的徒弟,虽算不上好人,却对师父谭凤池忠心耿耿,景晴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这便是晴姑娘。”冯六斤指着蒙面女子道,嗓子眼里像含了口浓痰,声音浑浊,“因她生得极美,路上恐生事端,特意叫她这般装扮。”
戴秀故意道:“晴姑娘,你摘下面纱,让我确认一番。”
景晴纤指微颤,缓缓揭去面纱。
戴秀故意点了点头。
戴秀、冯六斤回到隔壁屋中,冯六斤取出一份文契,道:“请签收。”又指着案上朱砂印泥:“这儿盖印。”
戴秀提笔蘸墨,挥毫写下“赖尚荣”三字,又取出印章,在朱砂印泥上重重一按,钤在文契之上。随后取出两锭雪花纹银,递与冯六斤:“一路辛苦了。”
冯六斤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道:“既交割清楚了,我等即刻离京,不敢久留。”
戴秀道:“我遣小厮去叫一辆马车来,将晴姑娘与金子带走。”
冯六斤道:“单一辆马车不够,那晴姑娘携四箱行李的。”戴秀点了点头,对扮作小厮的官兵道:“去叫一辆马车并一辆大车来。”
那官兵会意,出了广源老店。
不一会儿,忽闻前店人声嘈杂,但见姜念领着蒙雄并十数官兵蜂拥而入后宅,俱作商贾百姓打扮,手中却执弩箭或短柄刀。
蒙雄大声喝道:“御前侍卫,奉旨拿人!”
冯六斤、葛来顺、许双全一行人大惊,急忙持兵器相迎。
双方登时战作一团。
广源老店大乱,一些客人慌忙往外跑。
景晴、绿漪主仆在屋内听得外面喊杀震天,绿漪吓得面如土色,景晴虽也惊惶,却强自镇定,急将绡縠面纱重新戴上,主仆二人依偎在窗边墙角。
这场厮杀来得快,去得也疾。很快,冯六斤、葛来顺、许双全三人皆被生擒,另有两人被弩箭射杀。官兵这边也折了一人,是被冯六斤砍杀的。若非为了留活口,冯六斤也不会有机会砍杀一名官兵,会被弩箭射杀。
院中横着尸首,血水混着雨水,蜿蜒如赤蛇游走。
戴秀引着姜念来到景晴所在房屋。推门一看,但见两个女子瑟缩窗边,如受惊的小鹿。姜念整了整衣冠,沉声道:“本官乃御前侍卫,奉旨擒贼。姑娘可将面纱摘下。”
景晴闻言,再次纤指微颤,再次缓缓解下面纱。那绡縠如流水般滑落,露出一张粉黛不施而自艳的玉容来。
远山含翠眉自秀,秋水为神玉为骨。
一点朱唇胜丹砂,两靥生愁更添妩。
姜念虽神色如常,心中却似投石入湖,起了波澜。
眼前的景晴并未化妆,只是素颜,然素颜就已让姜念惊艳了。
在姜念看来,这个景晴若化上妆,姿色应该可以媲美秦可卿!比元春、薛宝钗都要强!而据赖尚荣招供,这景晴本是官宦世家的小姐,因遭抄家沦落青楼,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长唱曲。
这一刹那,姜念忽然明白了,为何这清倌人值八百两黄金了,为何会将赖尚荣迷得那般神魂颠倒了。
第146章 且看风云再起(下)
冯六斤、葛来顺、许双全三人被关押在步军营的监牢。
景晴、绿漪这对主仆,则被安置在神京西城一家名为“保家老店”的客栈的上房,由蒙雄及两名姜家家丁看管。
一来,景晴并非赖尚荣一案的犯人;二来,依照泰顺帝的旨意,景晴或归姜念所有,姜念又被景晴的美貌惊艳,自然不会让景晴关押牢房。
时值午牌时分,秋雨依然在下着。
姜念撑着青布伞步入保家老店,穿过天井,靴底沾着几片湿漉漉的梧桐叶。只见蒙雄带着两个姜府家丁守在廊下,雨丝顺着瓦当滴在石阶上,滴滴答答,似更漏一般。
蒙雄三人见姜念到来,忙上前行礼,将姜念让进一间上房。
上房内,景晴、绿漪主仆正倚窗而坐,景晴依然衣着朴素,没戴面纱。展现出一张粉黛不施而自艳的玉容。
虽说此前姜念已见过了,眼下再见,依然感到惊艳,心起波澜。
景晴、绿漪忙起身对姜念施万福礼。
景晴又亲自为姜念搬了椅子。
姜念在椅上坐了,故意板着脸审讯起了景晴……
原来,景晴父亲景昀端本是苏州知府。
泰顺元年,苏州织造顾煦密奏苏州府库存在五万两银子的亏空。
事实上,景宁六十一年冬,太湖流域遭遇冻灾,桑田毁坏,民不聊生。景昀端未及上报户部,紧急挪用库银五万两:三万两采购木炭、粮米,一万两修缮倒塌民房,剩余一万两用于施粥、棉衣发放。
景昀端计划用次年的火耗银填补,然次年泰顺元年,实施了火耗归公,火耗银直接解送户部,而受灾州县的赋税也蠲免了。苏州同知丁文焕又故意拖延账目核验。
于是,泰顺帝下旨对景昀端抄家。景昀端的妻女被发往江宁,赐给江宁节度使唐吉纳为婢。景昀端则判了斩监候,今年九月便要秋决。
唐吉纳的正妻萧夫人,性格与王熙凤类似,容不得家中有景晴这般极美的年轻女婢,便将景晴卖进绮梦院,景晴因而沦为清倌人。
结果,赖尚荣下江宁,迷上了景晴,与王隆、谭凤池谋夺薛家黄金,然后以八百两黄金买下景晴,且押送景晴进京。
景晴说到半途便不禁泪流,绿漪忙递上帕子,帕子上绣着的木芙蓉很快被泪水浸透。
窗外一阵急雨掠过,雨珠子砸在瓦片上,倒像替她哀叹一般。
姜念听罢景晴所述,沉吟片刻,问道:“那苏州织造顾煦,难道不知你父亲挪用库银的实情?彻查此案的两江总督陈弼纳,难道也不明真相?”
景晴低垂螓首,纤指绞着帕子,默然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姜念目光如炬,沉声道:“你但说无妨。”
景晴抬眸,眼中泪光盈盈,贝齿轻咬樱唇,似下了极大决心,终是豁出去一般,低声道:“苏州织造顾煦是知道的,只因他与……与原八皇子有姻亲之谊,曾……曾极力拥戴原八皇子。今上登基后,他心中惧怕,为讨好圣意,便不顾实情,只揭发家父亏空一事。至于两江总督陈弼纳是否知情,我便不得而知了。”
说罢,她心头微颤,自知此言一出,恐招祸端。然而,她如今已沦落至此,还有何可惧?眼前之人既是御前侍卫,此番又奉旨查案,或可将此冤情上达天听。横竖景家已至绝境,不如一搏。
待姜念离去,绿漪忙上前,低声问道:“姑娘,这位姜侍卫既是御前当差的,不知能否替姑娘家申冤?”
景晴轻叹一声,幽幽道:“他未必肯帮。即便他有这份心,此事又岂是易与?他虽为御前侍卫,却年纪轻,怕是无此能为,亦无此胆量。”
话虽如此,她心中仍存一丝希冀。想着自己颠沛流离,竟于此时入京,遇上姜念这么个御前侍卫,恰逢父亲下月秋决,莫非天意使然,令她遇此机缘,或可救景家于水火?
姜念乘马车离开保家老店,车帷低垂,雨声渐沥。
他闭目沉思,回想着景晴所言,心中盘算是否将此案隐情上奏泰顺帝。
若上奏了,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毕竟此事涉及到苏州织造顾煦,且牵扯到原八皇子袁禩。虽说袁禩夺嫡失败了,然“八爷党”迄今仍有不弱的权势。另外,此事还涉及两江总督陈弼纳。
在姜念看来,就算他上奏泰顺帝,且查明景晴所言为真,景昀端之罪亦难赦免。因景昀端确实挪用了库银,造成了亏空。而泰顺帝素来严苛,尤其是清查亏空之事,因亏空被抄家者,极难平反。
姜念思来想去,眸光一凝,终是下定决心——上奏!
倒不是他迷上了景晴。
而是他知道,泰顺帝喜欢不畏强权、实心任事的臣子,且与“八爷党”势同水火。
另外,他觉得,如果他连这种事都畏惧,他也不配去夺嫡做天子了。
勉力奋进则有气运。
他又何须在这种事上畏惧?
……
……
姜念来到步军营监牢,审讯冯六斤、葛来顺、许双全三人。
审讯到下午,忽然,御前侍卫任辟疆到来,传旨姜念,泰顺帝召姜念即刻入畅春园觐见。
姜念自不会怠慢,当即登车疾驰,直奔畅春园而去。
及澹宁居外,整肃衣冠,趋步入内。
抬眼一瞧,泰顺帝盘膝坐在罗汉床,神色沉静,十三王爷亦在侧座。
每当姜念觐见泰顺帝,十三王爷一般都会在。既是巧合,也因十三王爷常驻畅春园办公,还因十三王爷乃是泰顺帝、姜念之间的联络人。
待姜念行礼毕,泰顺帝问道:“今日你设伏拿人,如何了?”
姜念遂将设伏缉拿冯六斤等人之事细细奏来。
泰顺帝听罢,微微展颜,赞道:“你年纪虽轻,这拿匪的本事倒是不小。”
姜念忙躬身谦辞。
泰顺帝又问:“可审讯了?”
姜念答道:“回圣上,那三名活口皆已审讯,冯六斤、葛来顺嘴严,不肯吐实,唯许双全招供,此番他们乃是受谭凤池之命,押送清倌人景晴并五百两黄金进京与赖尚荣。”
泰顺帝听到“谭凤池”这个名字,眉峰骤凝,眸中寒光一闪。
姜念略一沉吟,复又奏道:“此外,臣已审过那景晴,她向臣诉说一事,关乎原苏州知府景昀端亏空之案。”
遂将景晴所述如实陈奏,其间亦未避讳原八皇子袁禩。
不料泰顺帝听罢,竟淡淡道:“此事朕本已知晓,早有人密折奏过。”
姜念闻言一怔,心下暗忖:“何人竟已先我一步?”
泰顺帝见他默然,反倒露出一丝赞许之色,道:“你能如实陈奏,不避权贵,足见实心任事,朕心甚慰。”
话锋一转,泰顺帝面色微沉,缓缓道:“纵然那景昀端挪用库银非为一己之私,然亏空已成事实,国法难容,此事处置不可更张。”
他其实很想整治苏州织造顾煦,也很想整治自己的八弟袁禩。然,景宁帝这位太上皇还在世,他也只能暂且忍而不发。
十三王爷闻言,起身拱手道:“圣上明鉴。景昀端虽有过失,然其不失为清廉惠民之臣,圣上可否……免其死罪?”言罢,抬眼觑着泰顺帝神色,复又低声道:“景昀端判了斩监候,下月方至秋决之期……”
秋决乃朝廷大典,例在九月,刑部奏请勾决,天子一批,便是人头落地,再无转圜。
泰顺帝指节轻叩御案,默然良久,终是颔首道:“既如此,便由斩监候改为流放。”
姜念见圣意稍缓,趁机问道:“那景晴……当如何处置?”
泰顺帝略一沉思,道:“此前朕已说过,追回薛家所失黄金,归你。那景晴既是用薛家黄金购得,便与你为婢罢。”言至此,泰顺帝语气稍缓,“此女身世飘零,倒也是个委屈之人。纵然为婢,你须得好生相待。”
其实他心中另有一句话,只是他不便当面对姜念明言,那便是“若她尚是完璧,你不妨纳其为妾”,这话他待会儿会命十三王爷私下转达给姜念。
姜念奏毕,泰顺帝忽从御案上拈起一封密折,递与姜念道:“你且瞧瞧这份加急密折。”
姜念心下疑惑,忙双手接过,恭谨展阅。
原来前番泰顺帝曾发加急廷寄,命两江总督陈弼纳缉拿王隆、谭凤池一干人犯。眼下这密折,正是陈弼纳星夜驰奏的急报。
只见密折上工楷密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