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贾琏进来了,先给贾母、王夫人请了安,然后便道:“老太太,二太太,我有一事相商。”
贾母疑惑:“何事?”
贾琏迟疑道:“赖家之事着实骇人,我想着……咱们府上其他管家必也都贪墨肥几,或也有贪得骇人的……”
话未说完,贾母便打断道:“你是要清查他们?”
贾琏偷瞥元春一眼,硬着头皮道:“正是。”
贾母长叹一声,道:“糊涂!赖嬷嬷跟了我几十年,受了我的大恩,赖大、赖二是两府的大总管,他们家才有这般胆量,才能贪得这许多家产。其他人哪有这个体面这般手段?”说着咳嗽两声,“咱们府上近来不安稳的,不可又因清查闹得鸡飞狗跳了,如此也实在待下人刻薄。”
贾琏又偷瞥元春一眼,被元春发现。元春会意,知道贾琏是在请自己相助,于是轻声道:“老太太,琏二哥也是为府上着想……”
话未说完,贾母便摆手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待下人仁厚,乃要紧之事,若锱铢必较,成何体统?”
元春顿了顿,又继续劝道:“老太太,我以为琏二哥所言不无道理,下人们也不都清查,只清查几个管家的。”
“我的儿。”贾母拉住元春的手,“虽说你如今是那姜家的人了,可也知晓咱们府上的情形。那几个管家都是几辈子的老人,若贸然清查,岂不寒了众人的心?”
元春见状,知道劝也无益了。
贾琏见元春也劝不动,只得作罢。正欲告退,忽听贾母又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只是咱们府上终究要讲究个‘仁厚传家’,不能因赖家之事,就坏了咱们府上的体统。”
贾琏只得躬身道:“孙儿莽撞了。”
说完便告退。
出得门来,却见平儿候着,二人交换个眼色,贾琏微微摇头,平儿会意。
贾琏回至凤姐院,将情况对王熙凤说了。
王熙凤倚着引枕冷笑:“老太太这是养虎为患!”
贾琏叹道:“终究是老人家心慈。”
王熙凤眼波一转:“既如此,咱们暗中查访便是,等拿到真凭实据……”
贾琏摇头道:“不可!既老太太不允,此事作罢。”
王熙凤不禁长叹一声:“唉!”
……
……
因贾母、王夫人挽留,元春今日在荣国府待的时间不短,直到午后才告辞离开。
离开前,探春忽然悄悄递了个精巧的香囊给元春:“大姐姐,这个是我做的,给你。”
元春接过,见上面绣着“平安”二字,不由心头一热,暗道:“这个庶出的三妹妹,倒是长大懂事了。”
下午,元春乘坐着马车回到东郊姜宅。
门首的小厮董丰见主母归来,忙不迭上前打千儿。
元春扶着抱琴的手下车,入了内院,但见秋阳将院里染得金黄。
姜念正在书房,闻得元春归来,故意把门打开。
元春步入了书房,将贾琏提议清查荣国府管家、贾母拒绝之事说了一番。
姜念不知此事是王熙凤的主意,道:“他倒有些见识的,可惜……”
话到此处忽地住口,瞥了眼元春脸色。
元春低眉,将腕上一只翡翠镯子转了又转,不禁叹道:“昔日辉煌的宁府已衰败了,荣府照这般下去,怕也离衰败不远了。”
姜念握住了她的手:“你且宽心。岳家根基深厚,不至如此。”
这只是他故意安慰元春的话,在他看来,荣国府以后或许也会衰败……
回卧房后,元春由着抱琴、金钏为她更衣卸妆,神色有些呆滞。
待更衣完毕,元春踱步至后院,忽见院墙外一株老树,纵然正披着一树的秋日阳光,然还是显得萧瑟。
元春联想到了荣国府,觉得目今的荣国府,就像是一株披着秋日阳光的老树,曾经辉煌过,如今看似还光鲜亮丽,实则已是萧瑟的老树了。
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打在手中的一个香囊上——正是探春赠送。
元春低头,看见香囊上的“平安”二字被泪水浸湿。
第145章 且看风云再起(上)
上月因贾珍、贾蓉横死的丑事,令元春忧郁了一场。
这月姜念闹荣国府,整治赖家,又令元春大丢体面。
姜念想用某种方式安慰一下元春。
思来想去,他决定让元春教他学古琴,待他学会了,便送一首来自前世的曲子给元春。跟着元春学古琴的过程,也是夫妻之间的美好。
这个时代的娱乐活动有限,姜念平日几乎没啥娱乐活动。他不喜吃酒,也不喜看戏,不赌钱,也不眠花宿柳……
学会了古琴,便是有了一项娱乐活动。而爷们抚琴,在这个时代,非但不低俗,反倒是高雅之事。古琴被视为“琴棋书画”之首。抚琴,能沉浸诗词、山水的文化内涵,能感受美学、哲学,能静心养性,冥想减压。
凭姜念的超群记性与文化素养,他学古琴会很容易。
这日风和日丽,秋风送爽。
姜念对元春提出教他学古琴,并说学会了要自己“作”一首曲子送给元春。元春听到这话儿,先是一愣,待确认后,欣然同意。
于是,元春指挥丫鬟们在姜念的书房中摆下琴案,摆下一张她珍藏的古琴,墙角的青铜兽炉焚起了沉水香。但见青烟袅袅,琴案生辉。
姜念、元春并肩坐在琴案旁,元春轻舒皓腕,轻抚琴弦,教起了姜念“四指八法”:“大爷,此乃‘擘’,此乃‘托’,此乃‘抹’,此乃‘挑’,此乃‘勾’,此乃‘剔’,此乃‘打’,此乃‘摘’……”
学古琴,先学减字谱和基础指法。
事实上,在姜念的前世,现代人学古琴,也会采用古代的减字谱。减字谱看似复杂,但掌握规律后比五线谱更直观。
元春教了三遍后,便让姜念尝试。
姜念模仿元春手势,左手按弦,右手的大指、食指、中指、名指在琴上拨动,却弹出了一阵刺耳的杂音。
窗外顿时传来几声轻笑。
香菱、抱琴、金钏、玉钏、晴雯等人躲在窗外偷看,见姜念出此洋相,一个个忍俊不禁。
正闹着,薛宝钗、莺儿也被吸引来了,当两人站在窗外听见窗内姜念弹出来的刺耳杂音,薛宝钗不由以帕掩唇,眼波流转间尽是笑意,莺儿则不禁笑出声来,这笑声还挺大。
姜念被莺儿的笑声惊动,看向窗外,发现薛宝钗正笑着,便对窗外唤道:“宝钗,你进来。”
薛宝钗绕进了书房。
姜念对薛宝钗笑道:“你既在窗外笑话我,想来你是精于此道的?”
薛宝钗忙道:“大爷,我不会抚琴的。”
她虽是才女,但她的才艺主要体现在诗词、学识和人情练达上。
姜念执意道:“纵不会,也试抚一曲。”
说着,他拉着元春起身。
薛宝钗见姜念难得有此兴致,便坐在了琴案前,左手按弦,右手轻拂,虽姿势不坏,然弹出来的也是一阵杂音,呕哑嘲哳难为听。
窗外众丫鬟见状,越发笑作一团,连元春也忍不住笑了。想薛宝钗素日端庄持重,又有才女之称,何曾有过这般窘态?
薛宝钗一时羞得面泛桃花,急急住手。
自这日起,姜念几乎每日都会随元春学古琴。
元春教得细致,时而示范“吟猱”之妙,时而指点“绰注”之工,每每手把手教导。她非但不厌其烦,反倒因此改善了心情。
姜念也学得极快,不过旬日,已能奏得《仙翁操》等小曲,琴韵虽稚,却也初具规模了。
原本,姜念打算着,待自己学会古琴,便送一首来自前世的曲子给元春。
而学了旬日过后,他又有了进一步的打算,想着,以后若他很喜爱身边某位女子,便可以送其一首来自前世的曲子,美其名曰“自己作的”。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送哪一首曲子给元春?
……
……
神京城西便门外,有一座著名道观,名为白云观,香客络绎不绝。
白云观附近有座客栈,名为“观下客栈”,其名称既借势地标,又暗示客源。
赖尚荣在江宁时与王隆约定:王隆须派人于八月十一日巳时,将景晴并五百两金子送至观下客栈。而泰顺帝准了姜念所奏,命姜念在观下客栈设伏拿人。
展眼已是八月十一日,正值秋霖淅沥,阴云低垂。
西便门外白云观前,香客较往日稀疏不少,想是这日阴雨,阻了善男信女的虔心。
观下客栈檐前悬着一面青布酒旗,被雨水浸得透湿,沉沉地垂着,倒似个丧气人儿耷拉着脑袋,全无半点精神。
戴秀独坐客栈窗边,一身公子哥的打扮,身着湖蓝暗纹直裰,腰间系着一条松花汗巾,且悬着一块羊脂玉佩,面前的桌上搁着一把泥金折扇。
他本是步军营的一名小武官,因生得与赖尚荣有几分相似,故被姜念选中,叫他假扮赖尚荣。
忽闻脚步声,戴秀抬眼望去,见一精壮汉子迈入客栈。
这名叫葛来顺的精壮汉子,身穿青布箭衣,腰身紧束,鼓鼓囊囊似藏着家伙。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四下里一扫,盯住了窗边的戴秀,目光在戴秀面上略一停留,又瞥见桌上那把泥金折扇,便径直走了过去。
葛来顺近前,压低嗓音对戴秀问道:“可是赖尚荣?”
戴秀手中酒杯一顿,眼角余光扫过葛来顺腰间隆起,面色故作平静,缓缓颔首道:“正是。”
葛来顺闻言,在戴秀身旁坐下,身子微倾,凑近三分,低声道:“东西已送到。”
戴秀故作从容,问道:“在何处?”
葛来顺道:“为防变故,不敢贸然送来此处,暂存在河沿客栈,由我师兄看守着,请这便随我过去。”
此番送景晴与五百两黄金进京,王隆托了谭凤池,谭凤池派了两个可靠的徒弟并三个随从押送。葛来顺便是其中一个徒弟,另一个唤作冯六斤,是葛来顺的师兄。
戴秀点了点头,道:“我叫上我家下人。”
说罢,朝附近一桌招了招手。
那桌坐着四人: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两个豪奴模样的汉子,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实则皆是步军营的官兵乔装而成。
戴秀起身,领着四个“下人”,随葛来顺出了观下客栈。
秋雨如丝如缕,客栈外的青石板路泛着幽幽冷光,似泼了一层桐油,行人踏过,水痕微漾,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
葛来顺向客栈外角落里的一个二十余岁年轻人打了个手势。那名叫许双全的年轻人身形瘦削,眉眼机警,见葛来顺示意,便跟了过来。
显然,许双全是在客栈外暗中监视,以防不测的。
戴秀领着四个“下人”,随葛来顺、许双全踏着湿漉漉的街面而行。
行至半途,戴秀发现路径不对,眉头微蹙,低声对葛来顺道:“这并非去河沿客栈的路。”
葛来顺闻言,面上不显异色,只凑近戴秀耳畔,低语道:“谨慎起见,适才我没说实话,其实东西在广源老店。”
戴秀心中暗叹:“幸而姜侍卫神机妙算,他分明比我要小了足足十岁,倒是比我还老成。”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示意继续前行。
广源老店距离较远,一行人在秋雨中走了两刻钟方至。雨幕之中,但见老店门前一株合抱粗的老槐树被雨水洗得发亮,枯黄的槐叶零落飘散,粘在石阶上,倒似铺了层金钱豹皮,斑驳陆离。
广源老店分为前店与后宅,前店做的是寻常酒饭生意,后宅则用来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