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念又想姜念行事之果决,较之父亲更为雷厉。父亲虽知盐政积弊,却因顾忌各方势力,始终未能大刀阔斧。而姜念初到扬州,便要直指要害,这份胆识,着实令人心折。
扬州盐政,说起来复杂,水很深。然而,在姜念看来,整顿起来倒也不难,关键在于敢不敢!
林如海不敢。
姜念却敢。
因为他是景宁帝的孙子、泰顺帝的儿子,且得到了景宁帝、泰顺帝的赏识,又有气运加身。
盐政密议方毕,姜念忽展颜笑道:“姑丈,今日恰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林如海虚弱应道:“正要提及此事。论理该当好生款待姜大人,奈何病体支离,恐难尽地主之谊。若大人不弃,可命厨下备席,与随行诸位侍卫同庆元宵。”
姜念摆手道:“不必如此。”话锋忽转,郑重起来,“只是我有意示敌以弱,故作闲散之态。今晚欲夜游扬州,往后几日还要遍访名胜,好迷惑那些魑魅魍魉。”
林如海会意点头,却见姜念欲言又止,便问道:“姜大人还有何见教?”
“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姜念正色道,“为使这闲散姿态更显真切,我想……”略一停顿,“想请林妹妹今晚及往后几日皆同行游赏,还望姑丈成全。”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
林如海怔在当场,林黛玉更是耳根腾地烧了起来,手中帕子也绞了起来。
林如海沉吟后,目光在女儿与姜念之间游移。他心知此请牵强,甚至疑心姜念别有用心,却又不好直言拒绝。
姜念继续道:“姑丈放心,我必当谨守礼数。除丫鬟紫鹃外,再派两个老成仆妇跟着。”
此话一出,林如海愈发不好直言拒绝了,于是缓缓道:“既是为公事……便依大人之意。”
林黛玉见状,朱唇微启欲言又止,心中暗恼:“好个不知礼的!虽说沾亲带故,到底男女有别,这般同游成何体统!”
哼,讨厌!
林黛玉转念却又想起,今儿元宵,今晚的扬州必是极热闹的。而且,扬州名胜自己竟未曾好生游玩过,若能借机一观,倒也不错。
更有一缕幽思浮动:“他特意邀我,莫非……”
想到这里,芙蓉面上不由飞起两片红霞,忙低头掩饰。
姜念起身对林黛玉道:“今日酉时四刻,我携林妹妹出去。”
说罢告辞离去。
待姜念离开,林黛玉才忍不住对林如海道:“父亲,此事……”
林如海叹道:“此事原不合礼数,只是……姜大人此番整顿盐政,实乃紧要大事,玉儿你……你不可任性。”
林黛玉:“……”
……
……
姜念方离开四并堂,齐剑羽便匆匆来报:“大人,沈传恩又来求见。”
姜念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嘴角却扬起一抹浅笑:“来得正好。”
扬州总商共有二十人,其中最大的总商便是沈传恩,此人家资巨万,可谓是如今的扬州首富。
姜念早知其底细,却要虚与委蛇。
当即整了整衣冠,便往外宅厅堂行去。
沈传恩今日依然特意整整齐齐穿着五品官服,见姜念到来,忙满脸堆笑地行礼:“扬州总商沈传恩拜见钦差大人!”
姜念含笑还礼:“沈老爷何必多礼。”
二人分宾主落座。
沈传恩道:“姜大人年轻英才,深得圣上器重,此番又作为钦差莅临扬州,实乃前途无量。”转而道:“说来惭愧,先祖在世时,曾有幸接驾景宁爷南巡。当年平定藩王之乱,我沈家曾捐银五十万两助饷,更组织众盐商共纾国难。而我虽在商籍,却也蒙恩赏了个五品官。”
姜念故意赞道:“此乃忠义之举!难怪蒙恩赏了五品官。”
心中却在冷笑。
这沈传恩分明是在暗示其家族根基深厚,与太上皇景宁帝有旧。
茶过三巡,沈传恩终于转入正题,恭声问道:“不知姜大人此番代摄盐政,有何章程?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愿效犬马之劳。”
姜念叹了口气,显出几分无奈:“实不相瞒,此番实因林侍御身染沉疴,无力胜任巡盐要职,恳请圣上另择贤能,而圣上一时无人可派,才命我暂代。我年轻识浅,所求无非维持盐政稳定。”说着压低声音,“两淮盐政乱不得,否则我这项上人头怕也难保。只盼新任巡盐御史早日到任,我好卸下这千斤重担。”
这番话说的恳切,倒是演出了畏首畏尾的年轻官员的“风采”。
“姜大人过谦了。”沈传恩却显得愈发恭敬,“今日恰逢元宵佳节,我斗胆宴请姜大人,不知可愿赏光?”
姜念笑道:“沈老爷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定下今晚夜游,见识一番这扬州的热闹。”
二人又虚与委蛇一番,沈传恩方告辞离去。
姜念送至阶前,望着那远去的身影,眼中寒光再现……
齐剑羽忍不住凑近低声道:“大人为何待他如此热情?”
姜念微微一笑:“别急,好戏正开场呢!”
第203章 美人计
沈传恩在盐院见过姜念后,乘一顶轿子,七拐八绕来至城中一处僻静宅院。这宅子外观朴素,内里却布置精巧。
沈传恩坐入堂内,一边呷茶一边等人。
约莫两刻钟后,忽听宅门外传来三轻两重的叩门声。
沈传恩使个眼色,下人忙去开门,引进一个身着藏青长衫的中年儒士,正是林如海器重的幕友文载璋。
所谓幕友,就是师爷。
文载璋迈入堂内,进门便对沈传恩躬身行礼:“见过沈老爷。”
沈传恩摆手示意免礼,待文载璋落座后,他便直切了正题:“可有紧要线报?”
文载璋低声道:“昨晚与今晨,那钦差姜念都在四并堂内室与林如海密谈,至于密谈什么,实在探听不着。”
沈传恩眉头一皱,手指在案几上轻叩:“接着说。”
“还有一事。”文载璋道,“今日元宵,那姜念今晚要夜游,往后数日更要遍访扬州名胜。林如海命我随行伺候,说是尽地主之谊。”
沈传恩眼中精光一闪:“可还有别的?”
文载璋道:“眼下就这些。那姜念行事谨慎,倒是难探听线报的。”
沈传恩沉吟道:“依你看,他可贪财?”
文载璋捻着胡须:“目下还看不出贪财的端倪。”
沈传恩又道:“昨日你传来线报,说邱氏派了个标致的丫鬟去服侍他?”
文载璋应道:“正是如此。原本林如海派了小厮康儿去服侍,不知是林如海的主意还是邱氏的主意,康儿被换成了邱氏的丫鬟小南,那小南今年十七岁,姿色在盐院女眷里是拔尖的,姜念倒未推辞。”
沈传恩点了点头,暗想:“此子毕竟是个年轻哥儿,年轻人血气方刚,贪色也是常理。”
文载璋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还有一事。”
沈传恩问:“何事?”
文载璋道:“林如海的心腹小厮康儿,昨晚在四并堂窥探林如海与那姜念密谈,被撵了出去。”
沈传恩皱眉问道:“你可知这小厮是谁的眼线?”
文载璋摇头:“倒是未知。”
沈传恩沉声道:“那姜念如此谨慎,你切记小翼。”
文载璋道:“我省得。”
沈传恩将一个准备好的锦囊推了过去:“这个赏你。”
文载璋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知道里头是金子,顿时眉开眼笑:“多谢沈老爷!”
沈传恩又低声吩咐了几句,文载璋连连点头……
……
……
文载璋告退后,沈传恩独坐堂内沉思:
“那姜念年纪虽轻,却实乃不可小觑的酷吏!”
“他已是三度钦差。第一回是去莱州整顿盐政,波及整个山东;第二回便是不久前的罗教案,罗教竟遭他覆灭,震动整个江南;此番便是他第三回担任钦差,来扬州代摄两淮盐政,岂会真如他所言,只求安稳过渡?何况他昨日方到便已急着与林如海密谈两次,且密谈时谨慎防范!”
“前番,我堂弟沈传魁的罗教身份暴露,那齐侍卫来扬州拿他不着。保不定此番便是泰顺帝专门要整治我沈家,才派姜念来扬!”
“来者不善啊!”
思及此,沈传恩不由神色凝重。
随即坐轿离开了这处僻静宅院,返回自己的住宅。
他的住宅气象非凡,位于保障湖南岸,乃是一座占地甚广的园林,称之为沈园。
保障湖,便是姜念前世的瘦西湖,这个时代通常称为保障湖。
轿子沿着保障湖南岸缓缓而行。
阳光的照射下,湖面泛着粼粼金光,远处画舫上传出阵阵丝竹之声。
沈传恩掀开轿帘一角,望着湖景,却无心欣赏。
不多时,轿子来至沈园。
进得园来,但见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木奇石之间,处处显着豪奢。沈传恩依然无心观赏,径直往书房而去。沿途下人们见他面色阴沉,纷纷屏息侍立。
进了书房,沈传恩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
不多时,一个身着褐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疾步而来,乃是沈园大总管晏修。他躬身行礼后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沈传恩压低声音:“即刻将私盐仓的私盐全部转移。”说着取出一把铜钥匙,“转到码头那所废宅子里去,今日务必办妥!”
林如海可是知道他沈家私盐仓在何处。
晏修闻言一惊:“今日之内?”
沈传恩沉声道:“人手不够,就多派人,尽快办妥!转移后,要严加看守!一旦被钦差查获,咱们便有灭顶之灾了!”
晏修额头沁出冷汗,忙接过钥匙:“小的这就去办。”
沈传恩又低语吩咐了几件事,晏修连连点头。
待晏修离去,沈传恩整了整衣冠,穿过几重院落,来至沈园深处一处临湖轩馆,此馆临着保障湖,端的是个清幽所在。
刚到门前,便闻一阵幽香飘来。两个绿衣小丫鬟掀开珠帘,脆生生道:“老爷来了。”
内里转出一个绝色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衣着华丽,姓名有些特别,唤作鱼照影,乃是沈传恩的义女。
“女儿给干爹请安。”鱼照影盈盈下拜,声音如珠落玉盘。
沈传恩含笑扶起:“我儿不必多礼。”
说着步入内室,在湘妃榻上坐了。
鱼照影亲自捧上香茗,却见沈传恩神色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