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姜念已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盐政虽急,不在一时。姑丈养病要紧,明日辰时再来请教亦不耽误的。”
林如海见他坚持,这才颔首应允。
姜念起身,忽走到林黛玉跟前,微微一笑:“今晚多亏林妹妹相助,尤其是识破那窥探的眼线,实乃功劳一件。”
林黛玉心头如春风拂过,却只低垂螓首道:“不过略尽薄力罢了……”
声音细若蚊蝇,两颊却已飞上红霞。
姜念凝视着她,语气忽转郑重:“林妹妹虽在闺中,年纪却也不算小了。今晚听了这些,当知令尊操持盐政何等不易。”顿了顿,“那位我从苏州请来的医生说,令尊此番沉疴,原因之一便在于,整顿盐政时周旋各方,日夜忧思、心力交瘁所致。”
林黛玉指尖绞着帕子,默不作声。
“你父亲膝下唯你一个女儿。”姜念继续郑重道,“你该比寻常闺秀更懂事些。往后莫要只沉浸寻常闺阁事,只顾着伤春悲秋,多关切令尊身体,也多留心家务正事。”
这话若在平日,林黛玉定要恼了。此刻却因父亲在侧,又见姜念目光灼灼,生怕他再如白日那般厉声质问,只得轻轻点头,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
林如海倚在床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忽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神采,心中暗叹:“可惜这位姜大人已娶了荣府的大姑娘,否则与玉儿倒是般配的……”这念头一起,自己先吃了一惊,忙咳嗽两声掩饰。
姜念似有所觉,转身看了眼林如海。林如海竟做贼心虚一般,避开了他直射而来的目光。
姜念忽又转身对林黛玉道:“明日辰时,我再来与姑丈商议机密盐政,届时还劳林妹妹把风。”语气不似适才严肃,又带上了三分温和。
林黛玉闻言,竟不觉讨厌,不似初时那般抵触,反觉此事颇有几分郑重,遂点了点头。
姜念又叮嘱道:“今晚林妹妹所闻机密,万不可泄露,便是紫鹃也不可说,切记切记!”言罢,目光炯炯地锁着林黛玉。
林黛玉不由心头一恼,暗道:“哼!方才还说信得过我,转眼又这般嘱咐,莫非把我当作那起子长舌妇人不成?”面上却不显露,只轻声道:“我省得。”声音虽细,却自有一股坚定。
姜念不再多言,向林如海告辞后,便退了出去。
目送着姜念离开,林黛玉长舒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转身之际,忽见父亲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顿时耳根发热,忙去斟茶掩饰。
林如海接过茶盏,忽道:“姜大人年少有为,实乃栋梁之材。”
林黛玉低头摆弄衣带,轻声道:“父亲好生将养,何必议论这些。”
林如海微微一笑,正要继续说什么,这时紫鹃走了进来,便忙住口。
片刻后,林黛玉、紫鹃主仆二人离开了四并堂。
方出四并堂,林黛玉下台阶时,忽觉双腿一软,一个趔趄向前栽去。幸而紫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惊道:“姑娘仔细些!你身子骨弱,容易跌跤,偏不爱惜,我说了多少回了,你又偏听不进去!”
林黛玉站稳身形,羞赧道:“适才在室内站久了,腿脚发麻罢了。”
说着揉了揉膝盖,果然酸软无力。
紫鹃替她揉了片刻,方搀着她慢慢前行,故意抱怨道:“都是那姜大人不好,说什么机密事儿,咱们都听不得,偏要姑娘在室内站着听了半晌,论起来还是亲戚呢,也不知体恤……”
“倒也怨不得他。”林黛玉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
紫鹃见状暗笑,心道:“奇了,姑娘白日里还对姜大人不待见,这会儿倒替他说起好话来。”面上却不显,只道:“姑娘就是心善。”
主仆二人缓缓而行,灯光映出两道纤长的影子。
夜风拂过,吹得廊下灯笼轻轻摇晃,两道光影便也跟着摇曳起来。
忽见前面窜出一团黑影,主仆二人都不由一惊,林黛玉还惊出了声。
定睛看去,却是只夜猫窜过。
林黛玉松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我竟也成了惊弓之鸟。”
回到芙蓉馆,紫鹃伺候林黛玉卸妆。
林黛玉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想起姜念说的那句“往后莫要只沉浸寻常闺阁事,只顾着伤春悲秋,多关切令尊身体,也多留心家务正事”。
若是平日听这等言语必觉逆耳,今晚却莫名觉得有理……
第202章 林秘书
翌日正值正月十五,乃元宵佳节。
早晨卯牌时分,桃花泉轩内,姜念正伏案翻阅两淮盐政文书,忽见小南禀道:“大人,紫鹃来了。”
姜念抬头,眉梢微挑:“哦?所为何事?”
小南摇头:“她不肯说,只道要面见大人。”
“唤她进来。”姜念搁下文书,整了整衣冠。
不多时,紫鹃轻移莲步而入,向姜念盈盈下拜:“给姜大人请安。”
晨光透过窗纱,映得她鬓边一支银簪发亮。
姜念道:“可是林姑娘有事?”
紫鹃偷眼瞥了瞥侍立一旁的小南,道:“姑娘打发我来问问,姜大人今日辰时几刻去四并堂?”
昨晚姜念只说今日辰时再与林如海商议机密盐政,还叫林黛玉望风,却没有具体说是辰时几刻。
姜念闻言,唇角不自觉扬起,心道:“这林妹妹倒是有趣,昨晚叫她望风还不情愿,今日竟主动问起时辰来了。”面上却不显,只道:“辰时二刻便去。”
紫鹃得了准信,福身告退。
出了桃花泉轩,脚步不由加快,很快就回了芙蓉馆。
馆内,林黛玉正对镜梳妆,另一个丫鬟雪雁在旁伺候。
见紫鹃回来,林黛玉立刻转身问道:“他如何说的?”
紫鹃笑道:“姜大人说辰时二刻过去,眼下离辰时二刻只剩三刻钟了。”
林黛玉忙道:“快些替我理妆,莫要误了时辰。”说着将一支白玉梅花簪递给紫鹃,“今儿我要戴这个。”
紫鹃抿嘴一笑,一边为林黛玉簪上白玉梅花簪,一边道:“真是奇了。那姜大人又要姑娘去望风,姑娘倒还急切似的。”
“啐!”林黛玉耳根一热,从镜中瞪了紫鹃一眼,“你懂什么!”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羞恼。
紫鹃见状,更觉有趣,故意道:“是了是了,我愚钝。只是姑娘往日最厌这些仕途经济,如今怎么……”
话未说完,忽见林黛玉转头投来一记眼风,忙住了口。
妆罢,林黛玉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朝阳初升,照得小荷塘里的枯荷竟显得熠熠生辉起来。
正看得出神,忽听紫鹃道:“姑娘,时辰快到了。”
林黛玉忙整了整衣衫,对镜又照了照,方带着紫鹃往四并堂去。
走出芙蓉馆时,晨风拂面,带着几分寒意,却吹不散她心头莫名的期待——今儿那臭姐夫又会与父亲议到哪些机密盐政?
当林黛玉携紫鹃行至桃花泉轩外,不由驻足。
紫鹃见林黛玉望着轩门出神,抿嘴笑道:“姑娘可要进去瞧瞧姜大人可还在?”
林黛玉猛然回神,双颊飞红,急道:“休要胡说!他在不在与咱们什么相干?快去四并堂……侍奉父亲才是正经。”
话音未落,忽见姜念由轩内大步走出。
今日的姜念,依然身着侍卫官服,外罩一件玄色貂裘大氅,腰间玉带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更显得气宇轩昂。
见林黛玉立在轩外,姜念先是一怔,继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一笑却似烫着了林黛玉,她慌忙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清朗的召唤:“林妹妹。”
林黛玉闻声,也不好装作没听见,便驻了足,回身时连耳根都红了,低声道:“我……我要去侍奉父亲……”
姜念大步上前,日光下仔细打量林黛玉,见她今日特意精心妆扮过,身着淡紫色绣折枝梅花缎面袄,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发间一支白玉梅花簪,衬得人如新雪初霁,清丽绝俗。
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赏。
林黛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指尖将帕子绞了又绞。忽见姜念对紫鹃道:“你且退避。”语气不容置疑。
紫鹃看向林黛玉,见林黛玉虽脸上羞红却不则声,只得退到三丈开外,却不住朝这边张望。
“林妹妹。”姜念压低声音,“往后我唤你‘林秘书’可好?”
林黛玉一怔:“林秘书?”
这个称呼着实古怪。
这个时代,“秘书”一般指的是掌管机密文书、典籍档案的官职或机构。
姜念笑道:“你昨晚既听闻我的机密,今日更要知晓更多,唤作秘书,倒也贴切。只是这称呼不便为外人知晓,只在私下这般叫你,如何?”
林黛玉沉吟了一会儿,心中觉得这个称呼倒也新奇有趣,嘴上却道:“不要!”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倔强。
姜念忽地板起面孔,沉声道:“不要也得要!我先去四并堂,林秘书快些跟上,莫误了我与你父亲的盐政大事!”
话音未落,人已走出数步。
林黛玉呆立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那“林秘书”三字在耳畔回响,既羞又恼,却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紫鹃忙赶过来,好奇道:“姜大人与姑娘说什么体己话了?”
“没说什么!”林黛玉突然发作,“要你多管闲事!”
说罢甩袖便走。
紫鹃被呵斥得莫名其妙,委屈地想:“必是姜大人又惹恼了姑娘,姑娘不敢与他置气,倒把火撒在我身上,真真冤枉!”
林黛玉快步前行,心头乱如麻——那臭姐夫时而温言软语,时而疾言厉色,真真叫人捉摸不透……
紫鹃追上来,小心翼翼道:“姑娘慢些,仔细脚下……”
林黛玉却不理会,只顾往前走,忽又驻足,想着:“那臭姐夫待我这般,我才不要为他望风呢!”于是转身欲走回芙蓉馆,却又忽然驻足,想着:“罢了!既是盐政大事,倒是不好怠慢的,也会惹父亲不喜,我……我是为了父亲才又去望风的,可不是为了他,哼!”
紫鹃已追了上来,道:“姑娘愣着作甚?”
“要你多管闲事!”
林黛玉说罢,又甩袖便走。
紫鹃:“……”
……
……
辰牌时分,四并堂内室。
窗外旭日初升,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如一幅水墨丹青。
林如海半倚床头,面色较昨日稍好些,却仍显憔悴。
林黛玉静立窗边,时而察看窗外,时而悄步至门前巡视。那专注模样,比昨晚更显沉稳。
姜念端坐床前,已向林如海请教了三个问题,此刻正在低声问道:“若在扬州设一位首总,为总商之首领,统筹要务,调解纷争。以姑丈之见,哪位总商堪当此任?”
林如海闻言一震,枯瘦的手指攥紧锦被:“这……这是圣意还是姜大人的主意?”
“圣上已决意如此!”姜念声音极轻,却字字千钧。事实上,是他向泰顺帝献上此策。
林如海深吸一口气,深知此事重要,沉吟良久方道:“若必选一人,我举荐汤承瑜。此人虽非财力最厚,却重信守诺,在盐商中素有威望。”
姜念点了点头,又问起了其他问题……
两人问答了逾两刻,比起昨晚愈发深入隐秘,既涉及到盐务积弊,官场倾轧,更涉及到姜念此番整顿盐政的计划……
林黛玉将两人的对谈尽收耳中。她虽处深闺,年纪有限,却聪慧过人,几乎都听懂了,因而心头突突直跳,暗想:“这机密若泄露,不仅这个臭……表姐夫整顿盐政受阻,更会辜负圣上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