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外表下,酝酿着深刻的怨毒和恨意。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对于朱友珪的所为,更是嗤之以鼻。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朱全忠要做天下之主,就必须要覆灭大秦。
而同理,作为梁王的合作者,明教想要成为“大梁”的国教,就容不下佛道两家的位置。
至少在朱友贞看来,青龙寺和楼观道这两家和朝廷关系密切的宗门,是绝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
既然将来迟早要刀兵相见,那得罪了李存孝和郭钊又如何?
之前明教还派遣过法王上门,想要把人绑走,找到灵宝龙舟的所在,这个过节,难道楼观道会忘,难道太乙真人会忘吗?
像朱友珪这样,甚至还妄想摆出一副贤主姿态,招徕人杰——朱友贞可没忘记,自己一家都是反贼!
“世间之事,弱肉强食才是真理。实力不足,自然只有伏低做小。”
“可只要将来父王推翻大秦,做了皇帝,就算楼观道,又能如何?就算是太乙真人,就算是李存孝,一样要摇尾乞怜!”
朱友贞在心中不断重复这些话语,心境这才一点一点地平复。
马车中的三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东都和西京的距离很近,若是军中战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两日便能到达。
如今朝廷和梁王之间气氛紧张,各自都派出斥候相互试探。
傍晚时分,朱友珪三人的马车便遇到了梁王军中探马。
牙兵们见到世子,自然毕恭毕敬,导引着返回军营。
一路前行,夜色将尽,晨光熹微。
朱友珪下了,却见东都雒阳的方向,忽然有一道血光冲天而起。
乌云电闪之中,宏伟的法相现身云霄,隐隐能听到两个不同的怒吼声。
但是在那两个明显是落入下风的法相之上,还有另外一具法相。
其更加庞大,身后的天宇都为其震慑,显化出佛国净土一般的景象。
即使相隔这么远,一种冷酷、霸道的强横气势依然遥遥传递过来。
妖马跪倒在地,军士们瑟瑟发抖。只有朱家兄弟战栗又狂热地凝视着远方,兴奋得不能自己。
“是父王!”
“终于开始了吗?”
葛从周遥望着法相交战的异象,心中升起几分复杂难明的思绪。
“黄潮,秦宗权.纵横天下的巨寇,今日便要从世间除名了。”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跟随在内侍的身后,穿过皇城的朱门时,李存孝心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这几句诗。
大秦皇城的设计,坐北朝南,诸多坊市星罗棋布,如众星拱卫北辰。
足以让数千军队通行的朱雀大街,自大兴城南直通于皇城顺天门前。
看看身侧的郭钊,以及青龙寺的如海、如慧两僧,都是目不斜视,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皇城,早就习以为常了。
今日正是十月十五下元,既是太清宫大赤天开启的日子,同时也是皇帝率领群臣祭祀之日。
大秦以道教为第一,奉太上玄元皇帝为祖先,祭天同时又是祭祖。
选在这一天开启秘境,未尝没有沟通人神,祈求先祖保佑的意味在其中。
李存孝等人今日都穿着朝廷赏赐高功法师的紫袍,在内侍的引导下,穿过嘉德门、太极门,远处太极宫便遥遥在望。
驻足远眺,隐隐能看到其中一片朱红衣袍,丹陛的最高处,面容年轻的皇帝身着冕服,念诵祝文。
迎神,雅乐,焚香,奠玉帛,进俎,三献礼,饮福受胙,望燎.
完整的一套祭祀流程是很繁琐的,而对于大秦第二十一代皇帝李敏来说,这一套流程再复杂,却也不会比此时他的内心更复杂。
祭台之下一片朱红的朝服,笼冠上的貂蝉和梁冠上的白笔连成一线。
“真是众正盈朝啊”,李敏有些自嘲地一笑。
“朝廷如此人才济济,在朕手中却已经只剩下京畿之地,亡国有日。”
“这般难堪,朕又如何有脸面敬告祖宗?”
旁边的宦官不知缘由,吓得战战兢兢,却又不敢出声。
诸位大臣之中,高骈作为中书令,大秦朝廷事实上的独相,自然是站在队伍的最前列。
听到皇帝的自言自语,他慢慢抬起头,神情镇定。
什么也不用说,君臣的眼神交汇,李敏心中多少安慰了些,这才继续将祭祀进行下去。
等到祭祀最后望燎的环节,年轻的皇帝自宦官手中取过传承了大秦六百年天命的印玺,双手托天。
一抹嫣红从他的身体中朝着白玉印玺中转移,并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化作金色。
金光蜿蜒射入天际,一股无形的波动以祭台为中心扩散开来。
“嗯?”
李存孝猛地抬头,却见太极宫的上空,金光蔓延天空,仿佛一片瀚海,又像是一面水镜。
水镜的倒影里,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
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俨然是另一方洞天仙境。
这就是大赤天?
李存孝心中一惊,可是看着身边诸人,郭钊也好,青龙寺二僧也好,内侍也好,甚至还有远处祭台下的群臣,都无人有所反应,就像看不见一般。
眉心处,赤龙印记不知何时缓缓浮现,隐隐发烫。
李存孝睁大了双眼,只见那洞天仙境之中,有一条金龙蜿蜒飞腾,穿过金色的水镜,降临祭台之上。
“这金龙便是灵宝太清宫的器灵?总感觉其中还蕴含着一些别的东西。”
李存孝注视着金龙,仔细观察下,意外发现,其身上赫然伤痕累累。
龙鳞剥落,爪牙迟钝,双眼浑浊,头上龙角甚至也断了一根。
苍老的金龙先是盘旋在年轻的皇帝身侧,随后一扭身子,径直飞下祭台,直奔高骈而去。
金龙附体的瞬间,高骈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高大的身躯甚至都伛偻了几分。
似乎这金龙不仅没有给他带来加持,反而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整个过程看似长,实则很短,李存孝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
陆地神仙感知敏锐,再看恐怕就要被那位中书令发现端倪了。
楼观道与青龙寺众人没有等太久,当参与祭祀的大臣们在内侍的引导下鱼贯而出,很快就有全副武装的神策军来引导众人进入太极宫觐见。
御座之上,李敏换下了方才的一身冕服,身穿赭黄圆领袍,打量着走入太清宫的几人。
“这就是此次进入秘境的人选,楼观道和青龙寺的当代翘楚?”
“回陛下,正是。”
高骈同样换下了一身朝服,紫袍金鱼袋在灯火照耀下映衬辉光。
“郭钊既是赵国公的弟子,同时也是汾阳郡王世子,忠良之后。”
“不错。”
李敏闻言,对着拱手肃立的郭钊微笑点头,后者立刻涨红了脸,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李存孝见状倒是觉得稀奇,毕竟很少看见对方这么激动。
不过一想到面对的是皇帝,顿时又释然几分。
对于这些开国元勋的后代来说,大秦皇帝的特殊意义毋庸置疑。
不过对于李存孝来说,对方也不过就是个比较有权势的年轻人罢了。
天下十六道,朝廷已经只剩下京畿道握在手中。
李敏说好听点是皇帝,说难听点只不过是一个名头响亮些的诸侯。
而且还是被所有人针对的那个诸侯。
‘那金龙伤痕累累,与其说是器灵,更像是当今大秦日薄西山的国运’
‘金龙加身,想来就是大秦皇帝以祭祀的手段,将灵宝的使用权赋予信任的臣子’
‘这位中书令,感觉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苍老了啊。没有认主强行驾驭灵宝,这代价比我想的要更大’
李存孝听到高骈介绍自己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神情姿态仍旧毕恭毕敬。
“太乙真人的高徒吗?说起来,尊师也是陇西李氏出身,与我皇族还有一份血亲之谊。”
李敏做皇帝虽然没有几年,但笼络人心已经成了本能。
看到李存孝对答恭敬,实则不为所动,他也没有露出异色。
“.除了楼观道还有青龙寺的几位高功法师,兵部侍郎王赞、员外郎崔远也会一道进入秘境之中。”
“他们皆在天梯圆满打磨多年,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打破玄关。”
高骈话音刚落,便有神策军士引着两个身穿红色圆领袍的官员入内。
二人看上去皆是四五十岁年纪,比起旁边的和尚道士,他们行礼时更加恭敬,更加用力,以至于衣袍内隐隐传来甲胄碰撞之声。
“两位爱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朕盼着你们更上层楼,为大秦效力。”
“愿为陛下效死!”
两人的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坚定而炽热,一看就是高骈精挑细选的“保皇党”。
“陛下,微臣失礼。”
高骈恭敬地请出印玺,真元鼓荡,顷刻便有一道金光勾勒的门户出现在太极宫的地面上。
李存孝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在了崔远和王赞的身后,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太极宫中。
等几人的身影消失,高骈放下印玺,神色中掠过几分疲惫。
李敏见状不由动容,快步走下御座,托住对方的臂膀:
“老师,您受累了。”
高骈恭敬地将印玺放回,而后挤出笑容。
“为了陛下,为了大秦,这只是老臣的本分。”
“可天下,却不是所有人都像老师一样本分。”
李敏深深地叹了口气,高骈闻言,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位年轻的帝王,但前者只是抓紧了后者的手臂,用力握了握。
双眼中一片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