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44节

  包厢里,顾濯和裴今歌依旧平静。

  牛肉不过数息时间就被烫熟,沾上一遍名为沙茶的酱料放入唇中,那便是最好的滋味。

  两人都对食物抱有最大的尊重,认认真真地吃完那十余片肉后,楼下厅堂的情绪依旧未冷却,还炙热。

  “早在很多年以前,我就在想一件事情。”

  裴今歌端起一杯冰茶浅啜,说道:“皇帝陛下是否厌了人间,后来未央宫之变打消了我的这个看法,他依旧有着前无古人的雄心壮志。”

  她安静片刻,说道:“但现在陛下却做出这种决定。”

  顾濯说道:“是食言。”

  裴今歌很不想接这句话,但事实无可否认。

  “要乱了。”

  她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这个消息比你往世人眼中站还要糟糕。”

  未央宫之乱中道门在这百年间积攒的力量,近乎是随着清净观的败亡而尽数死去,故而后来顾濯千里独行之时才会那般形单影只,未能掀起世人设想中的大乱。

  “是要乱了。”

  顾濯轻声说道,想着那些很简单的道理,一朝天子一朝臣之类的话。

  裴今歌举箸,狠狠地再推了一盘肉下锅里,神情冷漠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决定。”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酒楼大厅一片欢呼声。

  南齐的民众正在热烈庆祝此事,理由很纯粹,这片压在齐国上空百年不散的阴云终于要消失了。

  “但这个决定也许是正确的。”

  顾濯指着外头,说道:“我想不仅是齐国人会喜欢,秦国境内应该也有很多官吏为此而高兴,这其中的道理你都懂,我就不废话了。”

  裴今歌没有说话。

  然后顾濯久违地心血来潮,有了倾诉的欲望。

  “像你这样特别的人,可以长存世间数百年的人,与国同休的人,终究是屈指可数的极少数。”

  “这是你步入羽化后理应明白的事情。”

  “你是众生之一,但你不是众生,你永远不要试图将自我意志凌驾众生之上。”

  “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当世人喜欢的时候,你最好把自己的那些不喜欢收起来。”

  “这是道门长存于世的道理。”

  裴今歌静静听着,认真问道:“那你呢?”

  “我吗?”

  顾濯哑然失笑,自嘲说道:“如你所见,我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真是无趣至极的一堆话。”

  “人世间的所谓老成之谈总是如此。”

  顾濯为她倒掉身前那杯茶,换上新酒,感慨说道:“所以让我们一起饮酒吧。”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这是你当年被长辈规劝后做的第一件事吗?”

  酒楼一片吵闹。

  让这雅间更显宁静。

  “是的。”

  顾濯说完这两个字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美酒如水洒落,微湿衣襟。

  裴今歌看着他不见悲伤的面容,终于明白今生的他为何如此释然,眼中从未在乎过天下之大势。

  于是饮尽杯中酒。

第335章 黑白灰

  翌日天色晦暗,大雨滂沱。

  青陵之上,天莲寺的琉璃瓦被雨水打的劈啪作响,原本的明黄色染上一层灰,让人看的不再真切。

  随着这场暴雨一并到来的倒春寒,更是让提前盛开的梨花树凄惨如斯,满地花落成泥,隐约还能听到躲雨的猫儿为此而鸣叫。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看不出半道裂缝却降下如此大雨,而昨日却还阳光明媚。

  一时之间,上至南齐朝堂上的郡城下到街巷中的平民百姓,都下意识认为这是齐国信奉的佛祖因为白皇帝的退位喜极而泣,哪里会厌恶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齐国都城中的人们无比欢喜,许多修行者冲入如注般的雨中起舞,那些放荡浪漫成性的贵族居然也抱上长琴,唤来府中养着的戏班子,一同为此而谱曲作乐。

  整座城市陷入狂欢中,燥热的气氛连雨水也无法扑灭。

  城外青陵之上,天莲寺中的僧人相对安静,但从那时常颂读错的经文来听,显然也在为此而雀跃。

  身在禅房中谢绝见客的无垢僧,很清楚人们为何如此雀跃。

  无论大秦新一任君主是谁,都不可能比白皇帝来得强大,而且必然是远有不如的。

  况且新帝上位后,大秦的权力必然是要进行重新分配的,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动荡,足以让当下的齐国迎来崭新的转机。

  小和尚想着这些事情,看着窗外无休止的暴雨,眉眼间的情绪愈发来得沉重。

  他开始相信,或者说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为的就是今天。

  齐国,或者说信仰禅宗的齐国,想要在这场剧变中重新上桌,最好的办法就是迎来一位新的羽化。

  那他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无垢僧怔怔地呆了很长时间,然后在忘了时辰的那一刻,他拿起伞离开禅室。

  翻墙越壁,屏息前行,小和尚做起这些事情有些生涩。

  这是他在那年夏祭前流浪世间所学会的东西,近些年来不可避免的荒废了不少,但今天再次捡起来也不见太多的陌生。

  依循着顾濯留下的气息,他没有耗费上太长时间,便已看到那座别院。

  小和尚犹豫片刻后,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决定翻墙。

  然后就在他落地转身的那一刻,发现顾濯站在雨廊下,正端着一杯热茶看着他。

  画面有些奇妙。

  无垢僧也不尴尬,撑起伞,足尖在园中假山连点数次后,飞入廊中。

  雨水随之瓢泼而进,在木地板上留下显眼痕迹。

  “可能你不信,其实当年无忧山有人看上了我的。”小和尚合起手中伞,把留在伞面上的雨水抖了抖,神情自得说道:“只不过转头就被我的长辈们给打跑了。”

  顾濯在这方面向来客观,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很难不被看中。”

  “那当然,毕竟就连你也没能例外~”

  无垢僧有些得意,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说道:“噢,我和你说,当年无忧山来找我那人奇怪得很,背上放着把铲子,面还黝黑,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农民呢,根本想不到是无忧山的大人物。”

  “你说这人我知道。”

  “啊?”

  顾濯随意说道:“这人名字叫做金灿灿,求知的师父,在望京刺杀过我。”

  无垢僧愣住了,心想这话我该怎么接。

  顾濯也不让他难做,把手中热茶递过去,问道:“想好了?”

  无垢僧接过茶水,慢慢地喝完一口,神情惬意地舒了口气。

  “当然。”小和尚挑眉说道:“要不然我还能过来找你蹭饭吗?”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可以。”

  无垢僧恼火问道:“你又不是吃素的人,想我破戒啊?”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顾濯往宅院深处走去,语气懒散说道:“更何况你不仅心中有佛祖,身也能成佛祖。”

  无垢僧无言以对,又觉得这话颇有几分禅意,境界高远。

  两人行至宅院深处水榭中。

  也许是因为昨日那些话的缘故,裴今歌没有出现。

  水榭檐外,雨带残花落池塘。

  无垢僧不去赏景,眼里唯有顾濯。

  “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我有些事情必须要问清楚你。”

  “好。”

  顾濯的声音很温和,如良师,是益友。

  无垢僧不太习惯这样的他,没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就不能用以前的语气吗?”

  顾濯安静片刻,问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无垢僧有些茫然,说道:“发现什么?”

  “你已经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子唠叨过了。”

  顾濯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当然可以还是从前的我,但这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垢僧沉默了。

  顾濯说道:“问吧。”

  无垢僧说道:“没有灭掉那一缕禅念之外的办法?”

  顾濯客观陈述道:“这一缕禅念只要存在,总会有你这样的人,千年之前是南齐那位武帝,数百年前不知是谁,今年则是你。”

  无垢僧再次沉默,问道:“禅宗自佛祖而来,距今已有近万年的时光,为什么当时留下的一缕禅念能够延续到今天?”

  他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因为太过正式,更因为顾濯是他的朋友。

  “轮回。”

  顾濯平静说道:“而且这不见得是佛祖的私愿。”

  话中有不尽之意,无垢僧自然能听得出来——那还是整个禅宗的不懈努力。

  “所以……”

  小和尚咬了咬嘴巴,语气变得愈发复杂:“我是否可以把从前那些长辈对我的好,理解成……所有的都和这一缕禅念有关?”

  顾濯看着他说道:“事实的确如此,但并非完全如此,我不认为你的那些长辈得知这一缕禅念的存在。”

  “为什么?”

  “因为我当初也没看出来。”

  这个理由极具力量,无垢僧十分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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