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43节

  “我从未想过要逼迫你做欺师灭祖之事,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的存在,原因很简单。”他说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无垢僧看着顾濯,很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咽喉里的空气却像是在这一瞬间尽数消失无踪,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种如同窒息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强烈抽离感,要把他的泪水与力气都抽走,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很想质问,如果你是我的朋友,那为什么要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个残忍的事实呢?然后他想起真相出自裴今歌口中,顾濯其实是想要给予他委婉的那个人,甚至还为他思考过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他还能做什么呢?

  假若道德有高地,那他的这位朋友从未下来过,永远居高临下。

  这真的很像是伪君子,但偏偏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无垢僧他再次低下头,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裴今歌听着这话,带着憾意看了眼杯中茶。

  “近些天,我还会在这边。”

  顾濯看着无垢僧说道:“无论你作何决定,希望你能告知我一句。”

  话说完后,他端起残茶饮了口,起身往禅房外走去。

  裴今歌随之而行。

  天莲寺是南齐名寺,位列南国四百八十寺的上游,声名斐然。

  这处禅房更是寺中重地,周遭自然不乏强者,但那两人不愿意被看见就只能是瞎子。

  “如何?”

  “嗯?”

  裴今歌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说我这白脸扮得如何。”

  顾濯很是意外,说道:“其实我没这个意思。”

  裴今歌蹙眉,很明显不喜欢这句话。

  近乎半刻钟的沉默后,她在那株梨花树前停了下来,认真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会把这么一个晚辈当成朋友的。”

  顾濯微怔,没想到她纠结的是这件事,想了想,不确定说道:“大概是因为我无所谓辈分高低?”

  裴今歌呵呵一笑,嘲弄说道:“反正辈分都没你高。”

  顾濯无言以对,因为这就是事实。

  当辈分高无可高后,很难去再在意这方面的事情,金钱和权力乃至于力量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我不这么想。”

  裴今歌笑意更盛,说道:“我更相信是你见到无垢僧的第一面就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顾濯回忆着当初在渭水畔的相见,摇头说道:“你高估我了。”

  裴今歌声音懒散说道:“或许是高估吧,但有一件事我现在越来越肯定了。”

  言语间,她伸手摘下枝头那朵梨花,像是要以此引得狸奴翻墙来。

  “什么事情?”顾濯有些不解。

  “你不愧是和皇帝陛下相提并论之人。”

  裴今歌夹花在指尖,高举手,还是没能招惹来寺猫,有些遗憾说道:“在搬弄人心这一块,只要你们愿意去做,都有着独步天下的地方。”

  不等顾濯开口,女子低头细嗅梨花,似是感慨地补了一句话。

  “先前你我离开的时候,那小和尚分明就是憋屈坏了,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你是带着好意来的,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你是把他当朋友了,而我则是陌生人。至于佛祖呢?佛祖是他信仰根本没法骂。非要骂,就只剩下那些利益熏心之人可以骂了,但他偏偏又觉得自己可以理解那些所谓的苦衷,啧,结果就是到头来谁也没办法骂,无处可以发泄。”

  裴今歌从来都不是喜欢长编大论的人。

  之所以有这段话存在,当然是因为她觉得这事着实讥讽,以及……寺中无猫愿意搭理她的事实稍显尴尬。

  她最后随意补充道:“不要误会,我是真的钦佩你。”

  顾濯平静说道:“我也没误会。”

  裴今歌挑眉,偏过头斜斜地望向顾濯,话锋忽转:“其实我刚才说的每句话都是带着恶意的,对你抱有最为阴暗的揣测。”

  午后的阳光正好,温柔地为她披上一层金黄色的薄纱,鬓间的发丝正熠熠发亮,全然找不出说这句话时该有的那些恶毒。

  相反,这一刻的裴今歌正明媚,如少女。

  “然后?”顾濯的声音听不出味道。

  裴今歌莞尔一笑,随手把那朵梨花掷入尘埃,说道:“你要是我话里这般人,道门当初与本朝决战时又怎会有那般多离奇贪腐事?”

  顾濯说道:“为什么不能理解成我在借白皇帝的手为道门剔除腐肉?”

  裴今歌听着这句很真的话,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蹙着眉尖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其实是你找到唯一可以救治道门的办法?”

  从数年前睁开双眼,走出那座破道观到今天,顾濯从未与人真正谈论过当年道门之败。

  避而不谈,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不喜欢,其次便是谁有资格和他聊这些呢?

  余笙当然有资格和他聊,但这位长公主殿下同样不愿回望当年。

  “在我老家有人说过一句话。”

  顾濯忽然说道:“学医救不了天下人。”

  裴今歌微怔,然后明白话中真意,说道:“救不了,所以就干脆都给杀了?”

  顾濯不再看她,望向那些为南齐国君而忙碌的天莲寺僧人,平静地嗯了一声。

  裴今歌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你大概不知道……”顾濯笑了笑,诚实说道:“在那时节,我承受着的压力远比你知道的沉重。”

  盘桓在万年道门上吸血的成群虫豸,看似是道门中流砥柱事实上却包藏祸心的天道宗,还有那上感天意而进退失据的清净观……当时的他境界固然高绝世人一等,但面对这些客观存在的真实问题,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的,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杀人。

  杀人是很痛快的一件事,不是因为随着头颅被斩开而溅射出来的鲜血,是与死亡一并被解决的麻烦。

  可问题是,那时候的大秦正虎视眈眈。

  “如今回头看,当年的我落得那般下场,其实是必然之事。”

  顾濯望向那间禅室,轻声说道:“唯一的生路被我决意放弃。”

  就像今天的小和尚不愿意欺师灭祖那样。

  那些年的他仍旧怀有热情,相信人心可改,日月有新天。

  他没有把这些付诸于口,与这些是年少轻狂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这有意义可言呢?

  裴今歌不知道背后有过的那些挣扎与思虑,不过她大概明白了一件事。

  “难怪你会喜欢无垢僧,因为他走在你的路上。”

  “嗯。”

  “这小和尚远不如你,但他面临的处境却要比你好上太多,结局不好说。”

  “无论结局是什么,有件事是可以被确定的。”

  “小和尚很难再是你熟悉的那个小和尚了。”

  顾濯沉默不语。

  裴今歌再次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忽生怜惜意。

  下一刻,她觉得自己好生奇怪,为什么要有这种情绪?

  真是可笑极了。

  这般想着,裴今歌却未能自我开怀,说道:“你的朋友的确很少。”

  “嗯。”

  顾濯顿了顿,说道:“这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事实,但我早就习惯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向上伸出手,让不知何时蹲在墙头的三花娘娘跳到掌心上。

  三花娘娘睁大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他。

  顾濯笑了起来,端着这胖猫到面前,让鼻子被猫头蹭了蹭,又听了两三声软糯糯的叫声才是把猫放下。

  裴今歌看着这幕画面,墨眉紧蹙,不解得很明显。

  “为什么我觉得你把这猫儿当朋友了?”

  “你没感觉错。”

  “……真是奇怪。”

  “抱歉。”

  “道歉做什么?”

  “刚才那句话我不该承认的,上辈子的我确实没什么朋友,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顾濯说得格外认真。

  裴今歌听得意外,听出了别样的意思,安静片刻后,若无其事说道:“今晚去城里吧。”

  “呃?”

  顾濯看着她,不解这突如其来的决定。

  裴今歌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背负双手去看太阳,淡然说道:“冬天已经过去了,再不趁着天气还未彻底暖起来前去吃一顿火锅,那得等上一整年。”

  ……

  ……

  当天傍晚,两人就下了山,入南齐都城。

  城中炊烟与落日余晖相映而美,为人间增添一抹并不难得的气息。

  那气息来自万户人家的平凡一天,是普罗众生的有所欲求,是坊市中与价格相关的来回拉扯,更可以是河边楼上凭栏而立的姑娘的调笑声……鲜活糅杂至极。

  顾濯看着这些画面,很自然地回想起庵主留下的第二问。

  ——众生。

  直到此时此刻,他依旧没有找到解开这一道题的思路,尤其是他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并非庵主留下,而是他道心演化而成的自我诘问,情绪总会烦躁。

  今夜这顿饭是裴今歌请客,她是奢侈成习惯的脾性,理所当然地挑选城中最好的酒楼,其间很不幸运地遇上包场的事宜,幸运的是这没有导致一场不符合两人身份层次的冲突爆发,因为还有包厢可用。

  就像余笙曾经说过的,裴今歌是益州人。

  很奇怪的是,她却因此厌恶益州火锅,偏爱那些别的口味。

  这一顿火锅是潮州当地特色,别有一番滋味,很不错。

  锅很快沸腾烧开,相对而坐的两人正准备动筷,楼下大厅突然传来哗然声。

  都不是猫,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可言,举箸夹肉入锅的动作没有任何的停滞,直到冲入大堂那位男子大喊着把最新的消息带来。

  “就在今天,就在今天!白皇帝说自己要让位了!”

  话音方落,整幢酒楼沉寂刹那,旋即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声音。

  桌椅挪动甚至摔倒的声音接连响起,很多人在极度的震惊下连火锅都给打翻了,场面混乱一时之间混乱到极点,但谁也没有在意这些,不顾衣衫,忘掉狼狈,把那个带来消息的男子层层围住,不断呐喊着询问,试图把秦国的事情给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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