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静。
顾濯说道:“百年前道门之所以败,是因为你们从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这个事实我早在上辈子便已知道。”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败当然是极不好的事情,赢却是更不好的事情。”
顾濯平静说道:“活着的我,不仅是你们所面临的最大阻碍,还是唯一不可控的知情人。”
跪坐在蒲团上的玄枢转身,以沉默相望,不解他为何要说这些话。
“当我步入羽化,与天道宗进行事实上的分家后,更是让你们担忧到极点。”
顾濯说道:“耗费数千近万年漫长时光,凝聚着如此多人希望的梦想,遭受不起这般巨大的风险,思考如何限制我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玄枢依旧在沉默。
不同的是,他眼神渐渐苍老,有了熟悉的味道。
“最好的办法是战争。”
顾濯淡漠说道:“于是战争就来了。”
话音方落,祖师殿内终于迎来第一缕夜风,有画像飘了起来。
落在他的眼中,便是年轻道人背负着的那口古老深井中有伟大灵魂缓缓爬出,重回人间。
一道苍老的声音随之悠悠而来。
“换我是你,既然当年知而不言,这一生就不会再说半句。”
顾濯置若罔闻。
哪怕他知道说话的是天道宗第九代掌教,在修行史上占据着无法被略过的重大篇幅,于道门有承前启后之功,被后世晚辈尊称为广缘真人。
他甚至还清楚记得这位道门历史上的大人物,将会在天庭中成为六御之一,有着近乎至高无上的地位。
“为什么白皇帝让望京沦为废都后,原本占据着绝对优势的道门渐渐陷入泥潭中,是因为你们认为两分天下划江而治是最合适的局面。”
顾濯说道:“这就是世人揣测至今的所谓天意的真相。”
另一位伟大人物从那口古井中爬出,声音冰冷漠然,如若冬风。
“如果你是要借如今的局面来讽刺当年的决定,何不回忆起一下你也是局中人,不曾超脱。”
此人身份丝毫不逊色于广源真人,在天庭中亦然有着重要的地位。
顾濯轻声说道:“其实这些话都是我的猜测。”
“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古老的画像,说道:“现在已经成为事实。”
一道崭新的轻快声音传来,依旧出自玄枢那具年轻身体的口中,但却是女人的嗓音。
“以你当年的境界,不该在今夜才意识到这个真相,这不是嘲弄也不是讥讽,我的看法依旧没有改变,你与阴谋诡计没有任何的缘分,专心修行是你最适合的活法,很遗憾我给你的建议,直到今夜你仍然不愿听进去。”
顾濯自顾自说道:“站在殿前还没开口的那段时间里,我在回忆之外,还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们在这人世间还有后手与否。”
回答还是来自于那位道姑:“虽然百年前的结果不在预料之中,为我们带来意料外的巨大麻烦,但我可以给予你明确的回答,这世间依旧留有不少属于我们的牌。”
那位广缘真人淡然说道:“本宗近万年的积累,二十余位羽化中人的艰苦奋斗,又岂是这千年秦国所能摧毁殆尽的?”
“这个道理再是简单不过,你意识到很好,但你不该问出来,那多少会让自己显得愚蠢。”
另外一位祖师接过话头:“我可以明确地告知你,如今世间有人随时能为我们再续传承,这也是我们今夜为何愿意见你的原因。”
顾濯有些感慨,说道:“活得久,的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不知何时,那风已散。
寂静中,那二十余位天道宗先贤与祖师都已从画像中走出,站在顾濯眼中的世界。
殿外夜色浓至极处,如墨般笼罩整个天空,把月色与星光尽数遮蔽。
“你可知我们为何同意让玄枢去见你?”
道姑微笑说道:“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极喜欢你,这种喜欢让他始终认为你有放弃坚持的可能,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想和你见面。”
“见面为的是一场有意义的谈话,而非无意义的争吵与对峙,既然你今夜愿意站在殿前,便代表你有过关于这场谈话的思考。”
广缘真人认真说道:“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其中一位晚辈对你说过的话,祖师的批语。”
顾濯回忆片刻,问道:“千万年事,自有终时。”
“不错。”
道姑看着他,柔声说道:“这百年间我们也在思考,思考百年前何至于一败涂地,与你两败俱伤到让白家渔翁得利。”
某位先贤说道:“机关算尽落得如此结果,自然是给予我们的警告?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最好的提醒?”
顾濯说道:“提醒?”
“不破不立,不死不生。”
一道新的声音出现:“轮回固然是禅宗一家之言,但不见得是失于偏颇的看法。”
顾濯听懂了。
就在这时,那道来自师兄的熟悉疲惫声音终于响起,为这场谈话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天庭是一朵在天道宗尸体上盛开的花朵。”
“唯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活着。”
“每个人都该在它的位置上。”
“你该带着相信归来了。”
“你将会是天庭之主。”
“这世间一切你所在乎的事物,都将因你的意志而长久存在,或是湮灭。”
长时间的安静。
无论是顾濯,还是天道宗的诸祖师先贤,乃至于玄枢都在沉默。
这是双方自当年不欢而散后的第一次正式谈话,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关于当年所没有给出的那个许诺。
是的,顾濯之所以没有回答余笙的询问,不是因为厌恶和故作神秘,而是那时候的他还没等到祖师们给出条件,便已转身离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你要问的是祖师何去何从,答案是超脱。”
“超脱了吗?”
“不错,事已至此,你该清楚我们没有任何必要欺骗你,今夜这场谈话是前所未有的开诚布公,因为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归来。”
很简单的几句话,描绘着无限美好的未来,万事万物都已近在咫尺。
顾濯背负双手,视线落在大殿尽头,那里悬挂着开派祖师的画像。
画像里那位丰神俊秀的男子找不出半点的鲜活气息,与那些从画中走出的先贤截然不同,大概真已登仙离去。
“超脱……”
顾濯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回想起未央宫前与道休说过的那些话。
他告诉僧人,早在百年前的自己便已能登仙,只是没有往前踏出那一步。
面对这个事实,道休万般不解与惘然,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荒唐极了。
顾濯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原因很简单。
“其实我没必要去做你们所许诺的天庭之主。”
他说道:“早在当年,我便已能登仙。”
场间一片寂静。
那些老朽的目光生出诸般诧异,难以置信。
顾濯继续说道:“为什么我还要留在这人世间?”
“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们的看法,准备毁了你们所梦寐以求的天庭,而你们也正是因此让我险些死去,沉睡百年之久。”
他说道:“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对你们有着真实的钦佩,毕竟当时的我依旧尊师重道,对你们抱有真实的警惕。”
那位道姑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没道理,如果你当年已经走到那一步,我们没有任何可能让你沦落到那种境地当中。”
话音落下,诸位祖师突然间意识到一种可能的存在,神情纷纷骤变。
“是的。”
顾濯微笑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生前的你们不过如此,何以死后能让我遭受天诛?所以这事儿其实还有一个解释。”
没有人接话,都在沉默。
“大概也是唯一的解释吧……”
言语间,顾濯踏出那一步,神情平静地走进这座古老大殿。
他望向祖师的画像,最后说道:“祖师并不喜欢你们给予我的许诺。”
第320章 欺师灭祖
夜色空寂。
天空好像又再下起了雨,穿过殿宇玄黑色的砖瓦落在古老而斑驳的石砖上,滴答作响,却不见半点水花绽开。
天道宗的祖师与先贤们沉默不语,目光与无形雨水一并流向始顾濯眼里,仿佛那不是一双黑色明亮眼睛,而是归墟所在。
风渐起,吹得殿内烛火纷乱。
站在道殿尽头的玄枢的影子随之而动,流露出来的气息越发冰冷不详,偏又有种正在燃烧的感觉。
“没道理。”
那位道姑神情凝重至极,摇头说道:“如果祖师还活着,那我们不可能一无所知,而且……祖师为什么要避着我们呢?”
另外一位先贤说道:“祖师没有理由避开我们,这不是信任和盲目,而是基于逻辑的推断。”
“不错。”
广缘真人面无表情说道:“如今的我们依旧愿意奉你为天庭之主,足以证明这是出发于纯粹理智与利益的决定,我们不曾被仇恨蒙蔽双眼。”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假如与你推测那般,祖师依旧在世,那我们同样也能像今夜这般与他谈,谈出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祖师为什么要不喜欢呢?祖师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还未到顾濯再次开口,天道宗的先贤们便在寥寥数语中,毅然决然地推翻了那个可怕的猜测。
都是有道理的话,都是合乎情理的判断。
不该被否定。
根据古老道藏上的记载,天道宗开派祖师得道登仙是一个不需要被怀疑的事实。
倘若连这般了不起的大修行者都无法踏出那一步,登仙到底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
一个千万年来无人得以勘破的境界,理应失传,或者成为缥缈的传说,而非如今这般流传在千万人的口中被认定为修行路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