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17节

  余笙在崖边坐下。

  风自远天来,吹得她眉细眼美,那根蓬松的麻花辫飘扬如旗。

  就在顾濯准备在她身旁坐下来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片刻前的那些话,似乎为的都是此时与此刻。

  “我不是你,我很清楚我这辈子大概再也没有登仙的机会,羽化就是我所能抵达的那个终点,在我死去的那一天,不管是老死在你怀里还是别的什么死法,我希望那就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你不要也不能变成我最讨厌的人,我也不想以那种我所摒弃的方式活过来。”

  “……我明白了。”

  “你觉得这是自私吗?”

  “在事实真正到来的前一刻,我无法确定。”

  “这是自私,因为我很确定换做是你死在我怀里,我也不会为了让你活过来而上穷碧落下黄泉,百年前的我是这样,百年后现在的我也是这样。”

  “比起自私与否,我希望的是这个事实永远无法到来。”

  顾濯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余笙沉默良久后,嫣然一笑,说道:“我也希望……不,我和你一样奢望这个事实永远不要到来。”

  ……

  ……

  在晨光到来的那一刻,玄枢走出那座古老的道殿。

  他离开属于师弟的山峰,回到楚珺曾经去过的那座旧殿宇中。

  当他步入殿内的瞬间,天道宗历代先贤与祖师的目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跨越时光长河。

  有风无由而起,画像随之而动。

  玄枢对此视若无睹,沉默着走到大殿尽头,那里摆放着一个蒲团,以及立牌祖师的牌匾。

  那道楚珺所感受过的幽冷气息依旧徘徊在此间,未曾散去,令人如若置身黄泉中。

  玄枢凝望着立牌祖师牌匾上的字眼,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拥有的全部情绪尽数消失无踪,眼眸里的光随之而消散,变成一口不见底的幽深古井。

  无数死去的神魂从这座古井中挣扎着往上攀爬,为那张年轻的面庞带来强烈扭曲的极致痛苦,然而令人感到诡异心惊的是,这时的他依旧给人一种面无表情的麻木感觉。

  无数道不同的声音在他的识海深处炸开,那些声音是狂风是雷霆也是地震,以最为直接的方式掀起无法被肉眼看见的惊涛骇浪,带来的还是痛苦。

  不知道过去多久后,玄枢挺得笔直的腰身突然弯下,就像是被折断的树干。

  他用手捂着腹部,开始呕吐,像是要把那些神魂连带着鲜血呕出自己的身躯。

  直至某刻,玄枢闭上双眼,这一切才是离他远去。

  “师弟,我又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活着,比死去要痛苦万万倍?”

  “一死了之当然痛快,但我好不容易承受这痛苦活到今天,活到你的归来,又怎能放弃?”

  “是的……我没有放弃的道理。”

  玄枢对自己说道,不断重复着相同意思的话语,语气越来越坚定。

  如此自言自语,待他再次挺直腰身抬起头时,双眼再也不是先前那口无底古井,变成楚珺和林浅水所熟悉的那个年轻道人。

  ……

  ……

  风景再如何美丽,终究有被看腻的时刻,或早或晚而已。

  傍晚时分,余笙决定留在那座道殿。

  顾濯沿着师兄走过的路,拾阶而下,步入天道宗。

  在某间藏书楼中,他找到那位曾经的林家贵女,借着昏黄灯火闲聊。

  林浅水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再是高兴不过,与他说了很多话。

  话里都是询问,问的是如今世间是如何模样,是爹娘的最终下场,是林挽衣近况可好……是所有她渴望得知却无法得知的事情。

  顾濯回答得很认真,态度找不出半点敷衍。

  如此闲聊约莫半个时辰,林浅水忽而沉默许久,满是伤感地说了一句话。

  “还记得吗?我在上次夏祭结束的那年冬天,想着要在今年夏天拜你为师。”

  “记得。”

  顾濯安静片刻,说道:“都已时过境迁。”

  林浅水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现在和你说这件事,不是抱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想要稍微赞美一下自己。”

  顾濯笑着说道:“你的眼光的确很好。”

  “当然。”

  林浅水笑得更开心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突然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但还是不如挽衣来得厉害。”

  顾濯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浅水说道:“我是一个很俗气的人,我很清楚此刻的我身在何处,所以我不会有那些特别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要说的是……你对挽衣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格外坦荡,称得上是落落大方。

  顾濯没有回答。

  换做别的人,大概要以为他是生气。

  然而林浅水终究不同。

  她常年与神都那群少年纨绔成群,有过无数仰慕者与追求者,便认为自己可以理解此刻这种沉默中隐藏着的真实意思。

  “虽然我直到现在还是觉得格外荒唐,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能对挽衣产生喜欢这种情绪,因为你和她有着再是真实不过的云泥之别,但……”

  林浅水看着顾濯的眼睛,说道:“这既然是事实,那我想让这个事实成为更加切实的事实,让你和她能突破现在的关系。”

  顾濯不为所动,问道:“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安身立命吧?”

  “嗯。”

  林浅水毫无羞愧之意,坦然说道:“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相信将来也很难有家可归,大概一辈子只能在这里当个道姑,无法不为自己的未来做考虑。”

  顾濯平静说道:“我已经有妻子了。”

  林浅水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再娶就是了。”

  顾濯问道:“你就不怕我对你心生厌恶吗?”

  “怕。”

  林浅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但再如何你也会看在挽衣的面子无视我,不与我计较,那便有其他更值得我恐惧的事物。”

  顾濯忽然懂了。

  不是明白林浅水说的这些话,而是师兄到底抱着怎样的念想,何以不愿死去。

  那年的他之所以无所谓这位世家贵女的心机手段,大抵就是因为这种相同的熟悉?

第319章 祖师不喜欢

  “请您不要误解,这不是我对您的不尊重。”

  林浅水神情诚恳说道:“相反,正是因为我对您有着最大的尊重,才会在这时候开门见山。”

  她顿了顿,接着再补了一句:“当然,您也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手段,以诚实来博取你的手段,就像我从前在神都其实见过不少姑娘故作豪爽之姿,以此来让男子心中暗生亲近之意,我不会为此而感到不适与难过,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顾濯看着她,忽然说道:“那也会有不清楚的人吧。”

  林浅水微微一怔,下意识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对她本人的敲打,只是当她往深处去想却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或许是一次纯粹的好奇。

  片刻沉思后,她说道:“以我见过看过的那些来判断,更多人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做什么。”

  昏黄灯火下一片安静。

  “从前的我也是这样的人。”

  林浅水笑了笑,笑容很淡很轻,说道:“我会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生活所迫,决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只要我变得真正了不起了,所有的这些都可以换回来。直到某天某天回头再看才发现,其实在我没有去断然拒绝的那瞬间,便已经代表我可以接受那些提议……往往还不是一次两次。”

  顾濯问道:“那你为什么认为现在的你和从前不同?”

  林浅水依旧在笑着,自嘲说道:“原因一点儿也不特别,很俗气,就是因为这山上太无聊太安静,静到我完全静不下来,只能胡思乱想……一个人越是去想过去,越是容易发现过去有过的幼稚,再是在暗里下定决心与自己割席,便是如此。”

  “如果我不是来到玄都,家破人亡到无家可归的境地,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真,或者说……年轻时候的假将会成为年老时候的我的真。”

  她唇角里的嘲弄淡了,不再有那么复杂的意味,笑着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您说的这句话很适合用在这种事情上。”

  顾濯心想原来我还说过这么一句吗?

  对话在此结束。

  就在他即将走出藏书楼时,林浅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诚恳的意味。

  “思考这些问题的那些天里,我最后还想到过一个问题,假如过去的我老了,见到现在年轻的我,当我不屑嘲弄自己的时候,问自己看着现在的我有何感想,那个老去的我会羞愧到无地自容吗?”

  “嗯?”

  顾濯有些感兴趣,回头望向门后的女子。

  灯火映照下,林浅水笑得很愉快,大抵是真的很得意。

  她的笑慢慢矜持起来,仿佛贵妇人那般,对自己温柔说道:“放心,你也会有老去的那天,我希望我能活到你找我喝茶聊天的时候。”

  顾濯想着那画面,觉得的确有些意思,轻轻点头。

  林浅水敛去笑意,认真问道:“我很好奇,你觉得过去的您会对现在的您说怎样的话呢?”

  直到看不清背影的那一刻,她还是没能等到顾濯的回答。

  离开藏书楼后,顾濯依循着旧记忆,往天道宗的祖师殿走去。

  夜色已至,那些散落在山间的殿宇一片漆黑,在灰暗的穹苍笼罩之下,就像是无数个死去的巨人。

  踏过巨人们的尸体,仿佛瞳孔深处微弱光芒的烛火映入顾濯眼中,那里就是祖师殿,又或者说是一位不愿陨落的神明。

  顾濯行至殿前。

  有风起,缭绕于他身旁不愿散开,却没有一丝一缕吹进殿内。

  天道宗诸位先贤及祖师的画面仿佛壁画,不曾随着顾濯的到来而有任何变化。

  顾濯望向道殿深处,目光落在年轻师兄的后背上,渐渐看到了那口井,便也见到了深藏在井中那些伟大人物的神魂。

  他就这样站在门槛前,无所谓夜色越发深沉,寂静中的死亡味道越来越浓。

  在这长时间的沉默当中,很多回忆浮现翻涌而起,那些回忆散落在他上辈子的大半生时光中……真是漫长到令人心生厌倦。

  如今回想起来,重活后的那些年里他之所以不愿来到这山上,大概就是厌恶此刻无可避免地触景生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醒过神。

  他对祖师们说道:“我有几句话和你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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