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06节

  她很清楚,这是自己留住最后体面的唯一机会。

  只是当人们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好似在瞬息之间消瘦下去的面容,想着她不久前风华绝代的明艳颜容,想着她不久前其实高高在上的事实,渐渐不敢相信此刻这虚弱到连妆容都无法掩饰的人……居然是皇后娘娘,又哪里能从她的决定中感受到体面二字的存在?

  那些目光渐生怜悯,渐生同情,让皇后的身体再次变得僵硬起来。

  她无由来地多出许多怒火,觉得这些怜悯和同情着实可笑,想要寒声训斥这些愚蠢的白痴。

  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闭上双眼片刻,沉默地接受所有这些,离开。

  在离开途中,与顾濯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突然问道:“被迫亲手沾惹这些凡尘俗事,难道你就没有哪怕一丝厌恶和无聊的感觉吗?”

  顾濯对她的态度从来是无所谓,想了想,说道:“还好。”

  皇后娘娘沉默片刻后,忽而笑出声来,自嘲说道:“真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远去。

  人们知道,冷宫或许就是她往后余生的归宿所在。

  只不过没有人明白,为何皇后最后要说出那么四个字,其中意思到底何如。

  就连顾濯也没全听懂。

  ……

  ……

  夏祭如常进行,叶依兰的名字被高声唱出。

  人们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开始给予掌声。

  掌声稀疏,不似雷鸣,分明还沉浸在魔主带来的复杂情绪中。

  叶依兰非但没有感到失望与失落,眼神更是明亮至极。

  她高仰着头,凝视着顾濯于千万目光里身影化虚,如渺沧海于一粟,倏不可见。

  飘飘然仿若登仙而去。

  叶依兰握住藏在衣袖的拳头,胸中骤生满襟豪情,无比骄傲以及忏悔地想着:自己居然不相信师兄会站出来,而是指望获得外人的认可,这到底是何等程度的愚蠢啊?

  小姑娘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抬手挽起脸庞两侧的发丝,让阳光再无遮挡地洒落在青春无敌的颜容上,就像是芙蓉花遭逢雨洗后那般璀璨新生。

  她头也不回,对身后同辈中人与城门楼上的长辈,纵声喊道:“今次夏祭头名将会是我,是长洲书院的囊中物,就像四年前那样!”

  于是。

  夏祭正式开始。

  ……

  ……

  离开只在瞬息间,顾濯没能听到那句话,然而他从未怀疑过叶依兰。

  那年春天,小姑娘曾经被他指点过修行路,便没有不如人的道理。

  除非叶依兰的对手是余笙这般人。

  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重走旧时路的老人?

  今年夏祭的结局早已注定。

  当顾濯的意识回到白帝山之时,晨光已经完全升起。

  那片湖泊倒映着盛夏的朝阳,为山风所碎的水面,远望仿佛数万片金叶子,醉人心神。

  画面如昨美丽。

  石屋前的气氛却无比凝重,寒冷如万年玄冰,不为烈日所融化。

  直抵穹苍,有着万种瑰丽颜色的光柱依旧真实地存在着,是天与地间唯一的桥梁。

  太监首领看着裴今歌。

  裴今歌负手身后,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座似琉璃若彩虹般的天地之桥上,把那身在桥上的行人看成风景,久久不愿回眸。

  余笙不在此间。

  不久前,她理所当然地问了问食材放在什么地方,然后独自回到石屋里头准备早饭。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这种从容当然会让人感到明显的不适。

  只不过考虑到余笙的真实身份,在场众人在简单的沉思过后,从善如流地决定视若无睹,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炊烟微作,阳光炽烈。

  太监首领终于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缓声说道:“裴司主,您现在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没有回头,说道:“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事情。”

  太监首领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至少你需要给我一个和平的理由。”

  裴今歌自嘲说道:“我当然也想给你这理由,但这可轮不到我来决定。”

  太监首领沉默半响,忽然说道:“先前你没有否认我对你的称呼。”

  裴今歌笑了笑,笑容平静而淡然,说道:“巡天司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所在,裴司主这个称呼跟了我差不多一百年,哪有容易忘记的?”

  太监首领说道:“我相信陛下也很怀念您在时的巡天司。”

  话是真话,真心话。

  作为白皇帝唯一的近臣,他所拥有的权力远远超出绝大多数人的想象范畴,如何能看不清楚如今巡天司的堕落处境?

  裴今歌遽然敛去笑意。

  “但你知道的……”

  她转过身,与太监首领冷漠对视,说道:“我很烦皇后。”

  太监首领沉默不语。

  对那些生活在朱红宫墙内的人们来说,在御书房外的那次对峙过后,这早已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

  裴今歌似笑非笑说道:“很不巧,这个我现在最烦的人偏偏大权在握,等什么时候她被废了……”

  话音戛然而止。

  “那你已经等到了。”

  顾濯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就在今天。”

  裴今歌愣住了。

  太监首领也呆住了。

  当这句话飘到石屋那边,就连余笙也怔了怔。

  顾濯飘到裴今歌身旁,说道:“刚才我去了一趟神都,因为谢应怜和求知的缘故,和她稍微聊了几句。”

  裴今歌不知道怎么理解自己听到的这句话,问道:“然后呢?”

  顾濯说道:“过程稍微有些不愉快。”

  太监首领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

  裴今歌笑了起来,说道:“但皇后最后听了你的意见,接受自己被废的事实?”

  “嗯。”

  顾濯说道。

  长时间的沉默。

  裴今歌很久没有说话,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大概是陷在旧日的回忆中。

  她太清楚自己这位曾经的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在顾濯漫不经心与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必然存在着惊心动魄的变故。

  “就不对你说谢谢了。”

  裴今歌偏过头,望向神都方向,说道:“反正你也不是为了我。”

  顾濯看着她摇头说道:“是我该对你说谢谢。”

  结合先前不久前的那些话,这其中的意思已经清楚。

  本已准备动手的太监首领眼神微变,停了下来。

  裴今歌如何能不明白?

  她微笑问道:“这算是你给我的谢礼吗?”

  “是,但不是全部。”

  顾濯想了想,说道:“毕竟这一路走过来,我欠你良多。”

  裴今歌没有说话,望向炊烟还在的石屋,忽然想到自己的厨艺在过去那些天里有着难以想象的精进,莫名觉得很有意思。

  “奇怪。”

  她不看他,挑眉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欠过我?”

  石屋里,余笙看了那头的两人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顾濯心想这话未免太硬了些。

  裴今歌望向太监首领,神色不变说道:“看来我没有理由推卸属于自己的责任了。”

  太监首领从善如流,向她行了一礼,语气真挚说道:“我很高兴裴司主愿意回到熟悉的位置上。”

  “不用高兴太早。”

  裴今歌说道:“免得待会儿你激动不起来了。”

  太监首领愣了愣,然后隐约意识到话中所指,神情变得难以置信,震惊问道:“难道你可以破境羽化了?!”

  “要不然呢?”

  裴今歌似是漫不经心说道:“我不破境,从来是因为我不愿意破。”

  声音落处,很多人在短暂的震撼过后,都想到了同个问题。

  ——为何不愿破?

  这些人的目光纷纷汇聚在顾濯身上。

  裴今歌亦然如此。

  她对太监首领说道:“我可没有信心战胜魔主。”

  没有谁是白痴,都还记得片刻前的谈话,那就不可能听不出言外之意。

  然而不管是太监首领还是别的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裴今歌为什么如此回护顾濯,只能认为这其实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我明白了。”

  太监首领没有纠结太长时间,以莫大的冷静与理智接受这个事实,说道:“魔主的确是唯有陛下才能战胜的存在。”

  裴今歌十分满意。

  但她没有笑,平静地走到顾濯身前,直接说道:“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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