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看着皇后说道:“盈虚把你送进神都后,你和挽衣的生父在意外中相爱,为此你请求盈虚放弃原定的计划,即把你送到白皇帝的身边,转而去和那位林公子成婚,但你同时也做出承诺自己依旧忠于天命教,最终盈虚同意了……”
皇后忽然说道:“这就是你要说的故事吗?”
“是否有些过于无趣了?”
她嫣然一笑,问道:“同样的情节,你完全可以放在任何一个与陛下有着亲密关系的人身上,我以为你该证明的是我和天命教存在着怎样的利益勾结,如何里应外合欺上瞒下。”
顾濯自顾自说道:“很遗憾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你为那林公子诞下挽衣后,你却发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日复一日地变得虚假。”
“然后呢?”
谢应怜认真询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顾濯顿了顿,说道:“后来某天,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皇后笑容看似不改,眼神却已微变。
顾濯有些唏嘘,对谢应怜说道:“人死以后,她却在悲哀中讽刺地发现这个看似发自内心的选择,其实是一条被提前安排好的道路,而她偏偏在路的最后才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存在。”
皇城前一片死寂。
人们当然不愿相信话中所言,却无法不为此而紧张地沉默,下意识想要知道更多。
这理应是千百年后留在野史上的文字。
有人问道:“那人是谁?”
顾濯望向皇后,突然问道:“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皇后没有给出回答,漠然嘲讽说道:“这就是你要说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头,我未免有太多值得被怜悯的地方,甚至可以是一个神圣的复仇者。”
“复仇是神圣的,但你用的手段却不是。”
顾濯平静说道:“泄露夏祭安全布置,出卖各种消息换取盈虚的信任,让天命教得以苟延残喘于世,再追寻到最开始借那场致使云梦泽重现于世的洪灾让自己上位,直至坐在御书房的那把椅子上。”
皇后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再继续说这些废话了,拿出证据,或者来杀死我。”
顾濯什么都没有说,随意地打了个响指,让皇后的识海中浮现出某段过往。
那是他和司主于沧州决生死时所见的真实。
——皇后从中看到司主望向自己的背影,流露出失望至极的眼神,于是明白了。
顾濯接下来说的话,唯有皇后一人得以听闻。
“盈虚的同意是真正的同意。”
“当然,你可以指责盈虚和司主为至交好友,把你交付给他,便有承担相关责任的道理。”
“我浪费这么多时间,和你聊这些话,主要是为自己的大徒弟稍微撇清一下关系,其次是想要告诉你一个事实。”
“你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境界固然已经踏入得道,但不过是凭借丹药和各种外物的堆砌,与裴今歌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计,但很奇怪的是……你总是莫名其妙地偏执自信自负,永远以为自己必然是正确的。”
“其实我不怎么讨厌这种自信,问题是,你的自信真的正确过吗?”
“只要那年的你愿意亲口询问盈虚一句,都能守住过去的你所珍惜的东西。”
……
……
在世人看来,顾濯的沉默是哑口无言。
白浪行果然愚蠢到不配流淌皇帝陛下的血液,理应让皇后娘娘为白家诞下真正的血脉,如此才能让大秦迈入第三个千年。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这些想法都被粉碎了。
“至于你要的证据。”
顾濯看着皇后,平静说道:“我先前去见了一面青霄月,让他得知过往年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按照他的能力想来很快就能证实这一切,就算你不择手段到杀死青霄月,白浪行也会依循这些线索追查下去,这也是我能让他站出来的原因。”
皇后一言不发。
顾濯说道:“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硬撑下去,但我不建议你这样做。”
皇后依旧沉默着。
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不再是明亮难以直视的。
就像是蒙上一层霜雾,变得肉眼可见的黯淡与沉寂,再也找不出过去的光泽。
顾濯静静看着她。
皇后忽然问道:“你以为你赢了吗?”
听到这句话,顾濯稍感失望,但不意外。
皇后抬头。
在阳光的映照下,她的面色竟然苍白到无法红暖,触目惊心。
很多人意识到顾濯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否则以皇后的冷硬心智,又怎会让自己流露出这种过往绝不会有的狼狈神情?
“你想多了。”
顾濯看着皇后,说道:“你若不是差点被盈虚收为徒弟,或多或少能算是我的半个徒孙,根本就没资格让我在今天和你说这么多话。”
皇后的身体变得更为僵硬。
顾濯想了想,再说了一句实话。
“胜负这两个字,从来都不在你我之间。”
皇后盯着顾濯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眸里的温和与从容,忽然有种自己竭力隐藏的过往一切尽数暴露在天光下的强烈赤裸感。
明明盛夏,她却生出一种寒冷到极点的感觉,无论身体还是神魂都已无法动弹。
城门楼上有声音响起,那是平日里被她视作为废物的公卿们的怒斥声。
她听着这些话,仿佛从中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再次强硬开口。
“不管你说再多的话,再如何看似了不起,神都大阵在今天就是与我心神相连。”
“我杀不死你,我没有办法把你留在这座城里,但你在乎的那些人呢?”
“你在乎谢应怜,在乎求知,在乎这些白痴和蠢货,而我可以毁灭杀死你所在乎的这些人。”
皇后骄傲地昂起头,眼神再次绽放出光彩,说道:“你可以试试能不能阻止我,我很乐意听到晨昏钟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我依旧会是站着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充斥着刻意的平静。
不知为何,整座皇城在这一刻却陷入沉默。
片刻前的那些声音尽数离她远去。
皇后依旧骄傲着,不为所动。
她注视着道主的眼睛,像是即将要赢得一切。
哪怕胜利过后将会是毁灭。
数不尽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往常时候的敬畏与希望,只剩下诧异与惘然与难以置信。
一道叹息声响起。
“你为何还是这般愚蠢?连这些许体面都不肯要?”
顾濯皱起眉头,看着皇后说道:“还是你到现在也没发现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话音落下,皇后终于意识到有何不妥之处,身体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
顾濯看懂了,眼神怜悯地俯视着她,最后说道:“无论再过多久,白皇帝都不会在今天站出来,站在你的身旁。”
第311章 帝国道门终相见
场间一片死寂。
当顾濯说出这个事实后,谈话自然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白皇帝始终不愿现身,这足以证明他对当下变故的态度甚至看法——如果皇后无法凭借自己解决这个问题,那就这样吧。
是的,这就是所有在场朝臣的共同看法。
纵是夫妻如何,恩爱又如何,与那些真正重要的事物相比起来,终究都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舍弃的,更何况夫妻也不见得恩爱。
很多人的目光落在白浪行的身上,无法抑制地生出一个强烈的想法。
这些年来,皇帝陛下固然在诸多事宜上给予娘娘恩典,甚至让她坐在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上,但始终不曾让她留下血脉。
过去没有人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觉得皇帝陛下必将要让这人间长治久安,无心于此。
如今看来,或许是因为陛下本人不愿意。
皇后的眼神再无颜色。
顾濯不再看她,转过身,对谢应怜说道:“离开这里吧。”
谢应怜道了声好。
然后她仰起头,眼神明亮有若星辰,认真问道:“我该去何处追随您?”
顾濯说道:“等你哪天做到不真心实意地杀死求知的时候吧。”
谢应怜面沉如水,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本该在养病不出的宰相大人,在诸多官员的拥护之下来到城门楼。
这位老人先是沉默着朝顾濯行了一礼,再是转身望向面色苍白的皇后,在叹息中认真说道:“下面的小孩子们都已经等这么久了,今天是夏祭,太阳可毒着呢,别人又不是来看我们这群老东西的,现在这样不太合适吧?”
话里看似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该做已做尽。
没有阻止谢应怜离开。
对顾濯以礼相待。
唯独直面皇后。
皇后如何能不明白宰相的意思。
在片刻的短暂沉默过后,她好似往常那般试图翘起唇角,流露出一抹得体的令人心折的笑容,却发现连这种娴熟至极的事情都无法做到。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艰难,声音微微沙哑说道:“是不合适。”
“那就好。”
宰相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面色惨白的曹公公,吩咐道:“皇后娘娘今日凤体不适,麻烦公公将其送回寝宫,今年夏祭由本官代劳操持便可。”
曹公公无比愤怒地盯着老宰相。
如今你大义凛然地站出来,便以为自己真的干干净净吗?
他作为皇后的心腹,如何能不知道今日针对谢应怜发生的一切布置,事前都曾经过宰相的同意?
就在他试图鱼死网破的前一刻,皇后终于打起精神,清醒过来。
“该走了。”
听到这句话后,曹公公骤然失去所有力气,摔倒在地,失魂落魄。
宰相面无表情说道:“去帮一下忙。”
皇后没有拒绝,接受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