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369节

  紧接着,人们的声音尽数消失。

  然而天地并未陷入沉寂,如雷鸣般的轰隆巨响从自遥远东方隐约而至,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无论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修行者,还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

  有人以为是城外的三千玄甲重骑正在入城,放眼望去,始终不见烟尘升起,无事发生。

  司主沉默不语。

  “这就是你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青霄月对求知说道。

  求知很老实地摇了摇头,说道:“听不懂,聊清楚一点儿行不行?”

  “司主的拳头最终落在了这天地间。”

  一道满是苦涩意味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话音散尽之时,说话那人已然出现长街上。

  那人是一位尼姑。

  她的身形颇为高大,僧袍更为宽大,笼罩在其中的身躯却是瘦削的。

  她的眉眼间带着悲悯之意,但其实很少,更多的是给予有情众生的温柔。

  这自然就是长乐庵庵主。

  魔主转世,白皇帝不出。

  长公主殿下重走修行路。

  道休与王祭齐死,观主更是灰飞烟灭。

  那么在司主坠境后的此时此刻,即便她已经成为将死之人,依旧是唯一行走世间的羽化中人。

  在庵主出现带来的片刻寂静过后,长街两侧响起无数声音。

  数不清的民众从房屋里走出来,如见菩萨般跪倒在两地,不断朝着庵主叩拜与祈愿。

  没有修行者为此而感到震惊,长乐庵与沧州如此之近,城中的人们信仰虔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何况就连人间骄阳等人都在此刻给予了自己的敬意。

  唯有顾濯无动于衷。

  庵主却看都没看一眼。

  她望向司主,重复说道:“你该自尽了。”

  同样的话,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再没有哗然声响起。

  司主沉默不语。

  庵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未央宫前,你曾说过要救众生。”

  司主平静说道:“我的记性很好。”

  庵主说道:“那你就有自尽的理由。”

  司主问道:“是吗?”

  庵主认真说道:“如果你决意与魔主战,那在你死去之前沧州将会被夷为平地,方圆数百里再无半点生机。”

  话至此处,人们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中,离开长乐庵来到沧州城。

  司主没有说话。

  庵主看着他,继续说道:“沧州城中平民近百万,方圆数百里皆为肥沃土地,是大秦最为重要的领土之一。”

  司主还是沉默。

  庵主安静了会儿,说道:“按照你先前的判断,魔主和死已经没有区别,所以你在事实上已经赢下这一战,所以你才会说自己已经赢了。”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能自尽呢?”

  她躬身,向司主行大礼,恳求说道:“请救众生。”

  这段话无比诚恳,人们从中听不出半点嘲弄讥讽的意思,于是知道这是真慈悲。

  是的,这慈悲是以司主的自我牺牲为代价。

  牺牲是这世间最为神圣的一个词语,然而被牺牲却是世人最为厌恶的事情之一。

  人间骄阳与剑道南宗这等无宗无门之人,更是对这三个字厌恶到极致。

  换做过往任何一个时候,哪怕是白皇帝当面,他们依旧会毫不犹豫地表露自己的不满,更不要说此刻站在他们身前的只不过是庵主。

  但这时候的赵启和南宗却在沉默。

  沉默与他们对司主的看法无关,与司主的确说过那样的话有关。

  人们望向司主,以眼神无声询问。

  ——此刻众生在前,你救还是不救?

  ……

  ……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前提是你不能在问题尚未到来时,便对所有人说出你的答案。

  司主望向顾濯。

  他仍旧无法从那双眼睛里找到天地万物之外,关于人性的那一部分。

  那他就没有拒绝庵主提议的理由。

  他安静片刻后,说道:“是的,我有自尽的道理。”

  忽有清脆笑声响起。

  “但你不会自尽。”

  裴今歌转过身,讥讽说道:“因为你不相信。”

  司主面无表情说道:“我有不相信的理由。”

  “理由是……”

  青霄月嘴角微翘,自问自答道:“百年前玄都一战,所有人都看着他死了,但他结果还是活了过来,谁知道今夜所见是真是假。”

  司主仿佛听不出话里的嘲弄,神情漠然说道:“不错。”

  南宗想要开口时,发现求知欲言又止,便让了话。

  “前辈,您这是不是太不要脸了一点儿啊?”

  求知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盯着司主的眼睛,一脸震惊说道:“先前你说过的话这就全忘了?我刚才还在为您把魔主逼入穷途末路而心生无限敬佩,现在您转身就跟我说一切都是假的,您这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司主理都不理。

  对他而言,求知这样的蝼蚁不值得多看哪怕一眼。

  赵启看着司主,有些失望,摇头说道:“的确是不要脸。”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看法。

  一时之间,长街之上。

  司主遭受万道目光的鄙夷。

  仿佛他才是站在这个世界对面的那个人,而非顾濯。

  然而就像过往生命中的每一天那样,他的神情始终维持着冷硬和平静,不曾因此而生出任何的变化。

  这无疑也是一种极致的强大。

  ……

  ……

  某刻,顾濯停下脚步。

  司主与他只剩不到三百丈的距离,足以且慢出鞘。

  剑起时,天地则变。

  人们再次回想起庵主先前说过的话,想到沧州方圆数百里陆沉的恐怖画面,想到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惊恐随之而来。

  沧州不复平静,无数不同的声音纷涌而至,来自那些因庵主而站出来的人口中。

  “求求您了,庵主她不会骗您的,您现在真的已经可以死了。”

  “只要您愿意死,我们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

  “就刚才那幢高楼,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死,以后那里会新建一座你的祠庙,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大慈悲!”

  “是啊,是啊,我们每年……不!是每天,以后我每天都会去祠庙里祭拜您的,绝不会让您断了香火!”

  哀求声不绝于耳,郑重的承诺接二连三,来自于每一个希望活着的民众。

  司主置之不理。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顾濯的身上,看着那双眼睛,想要从中找出一抹笑意。

  是的,随着平民百姓的声音惊慌着嘶吼着响起,他更加坚定相信自己现在的看法,全然忘记不久前亲口说过的那些话。

  司主前所未有的冷静着。

  但他无法让人们安静。

  于是那些声音不再都是哀求,开始愤怒,开始憎恨,开始咒骂。

  “你是巡天司的司主啊,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我们的安全,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以为你现在不死,你接下来就能活着吗?我告诉你,皇帝陛下肯定会知道你做过的事情,你到头来还是要死的!”

  “不,死的不只是你,还有你的所有亲人!”

  “要是老子今天能活下来,老子肯定要去神都教坊司草你妻子十天十夜,我没力气就请别人来草,你他妈只要没死也给我等着!”

  无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接踵而至,撞入司主的耳朵里,仍旧无法动摇他的神情。

  但他的眼神终究还是变冷了。

  与那些言语有关,更因为有人在巨大压力之下,居然癫狂到把屎尿从家里搬出来泼向他。

  那些屎尿自然无法落在司主的身上,为他的真元屏障所抵挡,连臭味都飘不到他的鼻子,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这种脏污秽臭之物。

  司主心生微怒,再次确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不可药救的白痴,根本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的视线还是不愿离开顾濯,冷漠而强硬地无视人们的滔天怒火,沉声喝道:“闭嘴!”

  声如雷鸣,震耳欲聋。

  数十万人沸反盈天的咒骂声,竟是被这两个字蛮横地压了下去,再也无法响起。

  沧州一片死寂。

  若是不看司主身旁被屎尿染出颜色的地面,就像先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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