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368节

  他看着顾濯,嗓音很是沙哑,认真问道:“你疯了吗?”

  话音方落,司主自嘲一笑,说道:“也对,你要是不疯,那就只能死了。”

  “终究还是走投无路。”

  “终究还是我赢了。”

  司主的声音里满是唏嘘,带着几分不忍。

  顾濯置若罔闻。

  于万道目光当中,他重回人间大地,让月色随之而行。

  他的右手提着且慢,姿势颇为随意,更有不可战胜的淡然感觉。

  他走得不如何快,与寻常逛街的青年无区别,每一步却都教人惊心动魄。

  隔着千余丈的宽阔长街,顾濯静静看着司主。

  便在途中,有巡天司及无忧山的执事和杀手从那些尚且存在的民居中站出来,舍生忘死暴起发难。

  或是数人结阵,或是动用符箓,或是法器齐放,甚至有人动用军械。

  然而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阵法未成,天地元气便已先乱,直接牵动那数人体内真元暴动反噬。

  符箓的表现更是来得不堪,就像是喜爱拜佛的老妪手中纸钱,烧过后再无下文可言。

  法器比之前二者无疑可靠太多。

  至少让顾濯动手了。

  且慢破空斩去,剑光四现,每一剑都能带来数件法器的哀鸣与毁灭。

  短短数十丈的道路被顾濯走出一片珠光宝石,满地金银。

  再有军械射出的弩箭,为乍起的狂风与倏然刺眼的月光所干扰,根本无法锁定顾濯,勉强而为,最终伤到的都是己方盟友。

  长街两侧,死伤无数。

  到处都是鲜血。

  到处都是倒地难起的人。

  顾濯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平静而沉默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给人们带来最为沉重的绝望。

  这到底是怎样的境界?

  这世间怎能有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强大?!

  一位巡天司的执事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冷静,看着即将到来的顾濯,在惊恐中丢掉手中的法器,慌不择路而逃。

  直到这人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顾濯依旧没有出剑追杀,置之不理。

  于是更多人彻底忘掉忠诚,忘掉这个决定带来的沉重后果,只求不再面对这位恐怖到极点的敌人,开始逃跑。

  司主没有转身离去。

  浑身腐朽气息的老人抬起头,隔着剩下不到五百丈的距离,望向顾濯。

  他的眼里全无恐惧,更无绝望,反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怜悯之色,很是伤感说道:“所以,那大概就是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了吧。”

  听到这句话,决定留下的人们渐渐开始醒过神来,没有因此恍然大悟,只觉得事情更加无法理解。

  但无论明白与否,人们想到先前那句话很有可能就是魔主的遗言,不由为之而心生怅然。

  “可是疯了和死掉又有什么区别可言呢?”

  司主轻声说着,视线缓缓扫过场间。

  国师禅心为种魔所破,已无战力可言。

  无忧山主被且慢斩破胸膛,道心同样破碎,离死不远,苟延残喘而已。

  此二人皆无再战可能。

  那还有谁?

  司主的目光落在南宗与赵启的身上,无声询问。

  意思十分清楚。

  两人还未给出回答,裴今歌站了出来。

  夜风轻拂,黑裙微飘。

  她行至长街之上,与顾濯四目相对。

  两人是盟友更是好友。

  虽谈不上知己,但亦有话可聊。

  那此刻就有见面的道理。

  司主停下动作,望向裴今歌的背影。

  长街上,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裴今歌望向顾濯。

  顾濯望向裴今歌。

  两人静默互望。

  某一刹那。

  长裙在月色中随风而起,如花散开,掩去顾濯的身影。

  风止时,裴今歌与顾濯已是擦肩而过。

  她没有从那双陌生的眼睛里找到熟悉的面容,所见依旧是天地万物,但她也不像先前拦在他前方的那些人,心口绽开一朵血花。

  裴今歌听到了一句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

  司主感慨万千说道:“与天地万物战上一场,我想,这应该是人世间最为盛大的告别。”

第285章 何以救众生

  司主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

  长街一片寂静。

  倘若话中所言是真,魔主已然道化天地,与万物齐一,而这一切只为了在今天杀死司主。

  那这对司主而言,纵使他最终死在魔主的手中,这依旧是人世间最为盛大的荣耀。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场的人们忽然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强烈不适。

  原因很简单。

  司主不配。

  是的,他的确是这百年间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在大秦步入第二个千年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如今盛世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从某种角度来说,在白皇帝收拾破碎山河后便近乎隐退的长公主殿下,对大秦的贡献也不如他所来得那般多……但还是没有人觉得他配得上今夜这一切,配得上这个至为盛大的告别。

  理由有很多。

  比如司主再如何劳苦功高也无法改变他并非真正决定局势走向的人——未央宫之变中不算;再比如司主的境界在诸位羽化中并不出类拔萃;又比如人们总是习惯把魔主与白皇帝放在一起,认为战胜道门是皇帝陛下最大的功绩……

  但这些都不是最直接的那个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喜欢司主的做事方式。

  比起所谓的谨慎,人们更觉得那是一种机关算尽后的小气寒酸。

  身在其位则谋其事,没有人认为司主不该做这些选择,但真正在修行路上行至极高处的修行者无一不骄傲。

  既然骄傲,那就理所当然对此不屑。

  故而有人发声。

  ……

  ……

  “我不认为你配得上这样的死法。”

  人间骄阳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像是在阐述一个绝对客观的事实。

  南宗不再去看顾濯与裴今歌,目光落在司主的侧脸上,认真说道:“这同样也是我的看法。”

  裴今歌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她必然也是这个意思。

  然后是青霄月。

  这位出身自玄都天道宗当年险些成为道主首徒的道门第一叛徒,为白皇帝在夜色中默然耕耘数十年如一日的中年萧索男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神情诚挚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很抱歉,但我也觉得您不配。”

  伴随着这四位大人物前后发声,渐渐有人开始放弃沉默,进行附议。

  ——魔主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今夜司主必死无疑,那就无须忌讳太多。

  唯有魏青词始终没有表态。

  听着这些声音,看着步步逼近的顾濯,司主笑了起来,对青霄月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没兴趣掺合这件事吗?”

  青霄月微微笑着,说道:“反正我不是来救人的。”

  司主想了想,说道:“那这的确是值得千里迢迢过来看上一眼的大热闹。”

  青霄月看着他,有些感慨,说道:“你似乎十分不屑我们的看法。”

  司主说道:“以不屑二字形容,未免过分。”

  青霄月挑眉问道:“是吗?”

  “我的意思是……”

  司主敛去笑容,说道:“这些话其实是对你们所敬佩的他的不敬,因为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言语间,顾濯未曾停下脚步片刻。

  他对这些话的无视,就像是在主动印证司主的说法,让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变得具有力量。

  直到裴今歌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认为您现在很有必要去做一件事。”

  “何事?”

  司主淡然问道。

  裴今歌没有转身,抬头望向那轮浩荡明月,说道:“你该自尽了。”

  场间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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