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顾濯,嗓音很是沙哑,认真问道:“你疯了吗?”
话音方落,司主自嘲一笑,说道:“也对,你要是不疯,那就只能死了。”
“终究还是走投无路。”
“终究还是我赢了。”
司主的声音里满是唏嘘,带着几分不忍。
顾濯置若罔闻。
于万道目光当中,他重回人间大地,让月色随之而行。
他的右手提着且慢,姿势颇为随意,更有不可战胜的淡然感觉。
他走得不如何快,与寻常逛街的青年无区别,每一步却都教人惊心动魄。
隔着千余丈的宽阔长街,顾濯静静看着司主。
便在途中,有巡天司及无忧山的执事和杀手从那些尚且存在的民居中站出来,舍生忘死暴起发难。
或是数人结阵,或是动用符箓,或是法器齐放,甚至有人动用军械。
然而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阵法未成,天地元气便已先乱,直接牵动那数人体内真元暴动反噬。
符箓的表现更是来得不堪,就像是喜爱拜佛的老妪手中纸钱,烧过后再无下文可言。
法器比之前二者无疑可靠太多。
至少让顾濯动手了。
且慢破空斩去,剑光四现,每一剑都能带来数件法器的哀鸣与毁灭。
短短数十丈的道路被顾濯走出一片珠光宝石,满地金银。
再有军械射出的弩箭,为乍起的狂风与倏然刺眼的月光所干扰,根本无法锁定顾濯,勉强而为,最终伤到的都是己方盟友。
长街两侧,死伤无数。
到处都是鲜血。
到处都是倒地难起的人。
顾濯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平静而沉默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给人们带来最为沉重的绝望。
这到底是怎样的境界?
这世间怎能有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强大?!
一位巡天司的执事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冷静,看着即将到来的顾濯,在惊恐中丢掉手中的法器,慌不择路而逃。
直到这人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顾濯依旧没有出剑追杀,置之不理。
于是更多人彻底忘掉忠诚,忘掉这个决定带来的沉重后果,只求不再面对这位恐怖到极点的敌人,开始逃跑。
司主没有转身离去。
浑身腐朽气息的老人抬起头,隔着剩下不到五百丈的距离,望向顾濯。
他的眼里全无恐惧,更无绝望,反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怜悯之色,很是伤感说道:“所以,那大概就是你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了吧。”
听到这句话,决定留下的人们渐渐开始醒过神来,没有因此恍然大悟,只觉得事情更加无法理解。
但无论明白与否,人们想到先前那句话很有可能就是魔主的遗言,不由为之而心生怅然。
“可是疯了和死掉又有什么区别可言呢?”
司主轻声说着,视线缓缓扫过场间。
国师禅心为种魔所破,已无战力可言。
无忧山主被且慢斩破胸膛,道心同样破碎,离死不远,苟延残喘而已。
此二人皆无再战可能。
那还有谁?
司主的目光落在南宗与赵启的身上,无声询问。
意思十分清楚。
两人还未给出回答,裴今歌站了出来。
夜风轻拂,黑裙微飘。
她行至长街之上,与顾濯四目相对。
两人是盟友更是好友。
虽谈不上知己,但亦有话可聊。
那此刻就有见面的道理。
司主停下动作,望向裴今歌的背影。
长街上,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裴今歌望向顾濯。
顾濯望向裴今歌。
两人静默互望。
某一刹那。
长裙在月色中随风而起,如花散开,掩去顾濯的身影。
风止时,裴今歌与顾濯已是擦肩而过。
她没有从那双陌生的眼睛里找到熟悉的面容,所见依旧是天地万物,但她也不像先前拦在他前方的那些人,心口绽开一朵血花。
裴今歌听到了一句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
司主感慨万千说道:“与天地万物战上一场,我想,这应该是人世间最为盛大的告别。”
第285章 何以救众生
司主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
长街一片寂静。
倘若话中所言是真,魔主已然道化天地,与万物齐一,而这一切只为了在今天杀死司主。
那这对司主而言,纵使他最终死在魔主的手中,这依旧是人世间最为盛大的荣耀。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场的人们忽然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强烈不适。
原因很简单。
司主不配。
是的,他的确是这百年间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在大秦步入第二个千年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如今盛世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从某种角度来说,在白皇帝收拾破碎山河后便近乎隐退的长公主殿下,对大秦的贡献也不如他所来得那般多……但还是没有人觉得他配得上今夜这一切,配得上这个至为盛大的告别。
理由有很多。
比如司主再如何劳苦功高也无法改变他并非真正决定局势走向的人——未央宫之变中不算;再比如司主的境界在诸位羽化中并不出类拔萃;又比如人们总是习惯把魔主与白皇帝放在一起,认为战胜道门是皇帝陛下最大的功绩……
但这些都不是最直接的那个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喜欢司主的做事方式。
比起所谓的谨慎,人们更觉得那是一种机关算尽后的小气寒酸。
身在其位则谋其事,没有人认为司主不该做这些选择,但真正在修行路上行至极高处的修行者无一不骄傲。
既然骄傲,那就理所当然对此不屑。
故而有人发声。
……
……
“我不认为你配得上这样的死法。”
人间骄阳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像是在阐述一个绝对客观的事实。
南宗不再去看顾濯与裴今歌,目光落在司主的侧脸上,认真说道:“这同样也是我的看法。”
裴今歌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她必然也是这个意思。
然后是青霄月。
这位出身自玄都天道宗当年险些成为道主首徒的道门第一叛徒,为白皇帝在夜色中默然耕耘数十年如一日的中年萧索男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神情诚挚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很抱歉,但我也觉得您不配。”
伴随着这四位大人物前后发声,渐渐有人开始放弃沉默,进行附议。
——魔主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今夜司主必死无疑,那就无须忌讳太多。
唯有魏青词始终没有表态。
听着这些声音,看着步步逼近的顾濯,司主笑了起来,对青霄月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没兴趣掺合这件事吗?”
青霄月微微笑着,说道:“反正我不是来救人的。”
司主想了想,说道:“那这的确是值得千里迢迢过来看上一眼的大热闹。”
青霄月看着他,有些感慨,说道:“你似乎十分不屑我们的看法。”
司主说道:“以不屑二字形容,未免过分。”
青霄月挑眉问道:“是吗?”
“我的意思是……”
司主敛去笑容,说道:“这些话其实是对你们所敬佩的他的不敬,因为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言语间,顾濯未曾停下脚步片刻。
他对这些话的无视,就像是在主动印证司主的说法,让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变得具有力量。
直到裴今歌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认为您现在很有必要去做一件事。”
“何事?”
司主淡然问道。
裴今歌没有转身,抬头望向那轮浩荡明月,说道:“你该自尽了。”
场间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