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说道:“没什么不好的。”
余笙想了想,问道:“恨我吗?”
“在听到钟声传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其实是生气,不是因为你毁了我和你的约定,而是……这样真的不好,可我看到你出现在我眼里,又才发现生气都是假的,我没有不高兴的办法。”
话至此处,她又情不自禁地自嘲而笑,说道:“我知道这挺俗气的,我本想着什么都不必说,毕竟事情都已经发生……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所以我还想说更多的话给你听。”
顾濯静静听着。
余笙没有看他,仰起头望着雨停后的天空,温声说道:“从白帝山分开后,到冬至的这些天里,我一直在回忆着自己的过去,想着在今天过去以后,我就可以和你并肩,去说那些我在你不在的时候遇到过的那些有趣的事情,虽然不怎么多,但也应该够说好些天。”
顾濯说道:“然后呢?”
余笙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然后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所以我还想和你重游故地,就算当年那艘画舫肯定已经不在了,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巷子总不会被拆了吧?”
顾濯说道:“拆了也没关系。”
“好像……是的,这些都是没关系的小事,因为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余笙微微笑着,说道:“而且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过去的景色,而是我们有过的旧时光。”
顾濯说道:“还有一件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余笙安静了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件事。
但她想到的却是四个字。
——何必奢望。
……
……
话至此处,钟声渐老。
余笙的气息再次攀至巅峰,与境界一并。
但谁都知道,下一刻就是退潮。
死亡即将到来。
未央宫前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就在这时候,钟声却是再次昂扬,不愿老去。
余笙便也依旧活着。
她似乎是累了,双眼禁不住倦意地闭上,靠在眼前人的怀里。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落在顾濯的身上。
白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他没有去询问钟声的又一次到来有何意义,只说了很简单的三个字。
“值得吗?”
“有什么不值得?”
顾濯拥余笙入怀,平静说道:“我确定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哪怕最终没有任何意义可言,这对此刻的我来说依旧是值得的。”
白皇帝听着不绝于耳的钟声,听着其中越发沉重与嘶哑的意味,摇头说道:“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顾濯说道:“我从未否定过这个事实。”
白皇帝说道:“哪怕虚无近在咫尺?”
顾濯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白皇帝沉默片刻,说道:“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迎来改变。”
晨昏钟再如何倾转天光,天光终究还是要落下。
那是这个世界所依循的根本法则。
所谓修行,看似是与之对抗,事实只不过是逃避。
古来今往无数强者,都走在这条山道上,攀登着那座无比险倔的孤峰。
偶然有人忍不住往崖外望去,落入眼中的是始终无边深渊,找不出道路。
千百年后的今天,这已经成为真理。
“我赞同你的这句话。”
顾濯的语气很平静。
就像他的眼神,淡漠如旧。
白皇帝望向人间。
云都已经散了,阳光重临大地。
没有雨也没有雪,神都的大火早已熄灭。
在时光的伟力下,万物彷如浮尘。
故而人们依然在颤栗,哭泣的声音就像是一场逆流的雨。
白皇帝看着顾濯说道:“所以你的坚持从何而来?”
钟声未绝。
这也是每个人都想要知道的真相。
顾濯安静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给不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他开口了。
整个世界都听到了这句话。
“在一百四十七年前,我曾做过一件事……”
顾濯望向这天地,说道:“诏道于天。”
第265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诏者,曰告,上命也。
这是十分简单的一个字,时常能在圣旨上看到,往往代表着一位皇帝陛下的意志所向。
过往无数年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命运随着这个字出现在眼前而浮沉,那是飞黄腾达后的平步青云,也是穷途潦倒后的惨不忍睹。
甚至是最为直接的生杀予夺。
故而。
未央宫前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听见那四个字。
无论司主还是王祭又或道休,以及最为熟悉‘诏’这个字的白皇帝。
每个人都在看着顾濯,眼神里的情绪发生着无从掩饰的变化,便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原来这才是真相吗……”
余笙轻声说着,在顾濯的怀里睁开眼睛,望向他:“为何当年的你会遭受天诛。”
顾濯轻轻地嗯了一声。
雨早就停了,云也散了。
然而在那一声嗯落下的时候,人们却像听到轰隆隆的雷鸣,心神为之而震撼,继而清醒。
那些活下来的宗门与世家的强者,终于明白为何皇帝陛下始终不曾在今日遭逢天劫,与不输晨昏钟的天道印无关,而是因为他没有真正地踏出那一步。
一步之遥,天差地别。
然后许多人下意识开始去猜测,禁不住地去思考当年的道主究竟在修行路上走了有多远,是否已经步入羽化后的登仙之境,否则你又怎有资格去做那样的事情呢?
接着不断有人回忆起不久前观主说过的那些话,有关天道的论调。
在晨昏钟响起之前,在顾濯说出那四个字之前,世人只以为那是观主为洗清自己在当年行背叛之举的虚伪托辞,谁也不曾真正相信。
直至观主身陨后的此时此刻,人们才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或许是真的在依循着心中所见的天意而行。
就在这时候,道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很多的惘然与不解。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僧人看着顾濯的眼睛,问道:“那时的你登仙与否?”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余笙,认真地握住那未曾冰凉的手,十指紧扣。
“这很重要吗?”
“是的。”
道休回答的很认真。
顾濯望向他,回忆起旧时光里的往事,平静说道:“只要我愿意。”
道休懂了。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于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道休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登仙离开这人世间,那你为什么不做呢?”
“当年道门之所以坚持,根本原因就在于你的存在。”
“你若离开,人间就是此刻的晴天。”
“你若离开,所有的一切都会迎来最美好的那个变化,而你必然是能推演出那样一个未来的。”
“修行为的难道不是超脱,去看那些更为壮阔的风景吗?”
僧人看着顾濯的眼睛,最后认真问道:“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顾濯没有回答。
道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过去的你从未真正亲近过这人间,对凡俗也不曾流露出任何的留恋,心中便不可能存在责任感……”
他的目光落在余笙的身上,神情微惘问道:“如果说你的决定是因为爱,那你让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岂不是比之戏曲里的无聊虐恋还要来得更加愚蠢吗?”
听着这些话,顾濯心神不曾为之所动。
哪怕话里的一切情绪都是真实的。
就像他此刻的沉默。
……
……
“先前你曾说过,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迎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