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顿了顿,话锋骤转:“你很幸运。”
顾濯嗯了一声。
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问道:“幸运?”
余笙说道:“正常情况下,万物霜天真意离散或是被窃走,必将导致白帝山的镇压出现问题,但师父她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
顾濯诚实说道:“师姐的确很了不起。”
余笙说道:“所以这一次就算你窃走万物霜天真意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顾濯心想这应该不算窃走吧?
一切都是那么的光明正大。
接着,他突然间回想起夏祭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三加不到一,连四都不是。
为何他仍觉得死亡与自己相隔甚远。
这是自信还是从容,又或无知?
在这瞬间,顾濯心中无端生出诸多念想。
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出现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下一刻,余笙站起身来。
赤足踏水不沉。
她望向湖中央那块剑石,看着坐在上面那个人,轻声说道:“还记得吗?”
片刻沉默后,顾濯与她一并站了起来,望向坐在湖心石上那人,眼神越发复杂。
那人身着白衣,盘膝而坐,腰背挺得笔直,即便面容为山水所掩不得真实,依旧能看得出这人是极其骄傲的,敢与天地争方寸。
“我刚才和你说过,万物霜天真意是舍利一般的事物。”
余笙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其实就是遗蜕。”
顾濯回想起一句话,眉头紧皱。
“你先前和我说过的,师姐没有到过天琼峰的峰顶。”
“抱歉,我说的是当年,是百年前的那个当年。”
顾濯无言以对。
余笙继续说道:“你我眼中所见这人脸上的山水,即是白帝山的四时风光,也是白家历代先祖日积月累残存下来的怨怼。”
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如今尽在此身上。”
余笙说道:“是的,因为她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始终认为事情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像这种无聊的祖训理应自她而终。”
顾濯的声音无比复杂,说道:“千年万事,自她而终。”
“是的。”
余笙唇角微微翘起,浅浅地笑着,大概是很满意这个八字。
她看着端坐在石上的那人,最后说道:“师父就是这么一个骄傲的人。”
……
……
多年以前,白帝山有变故生,羽化气息外泄。
白皇帝无法离开神都,于是长公主殿下亲赴白帝山,着手解决此事。
在数年时光中,她最终寻找到两条道路,
其一是相信后人的智慧,短暂地掩埋这个问题,让数百年间的白家祖训继续延续下去,如同诅咒般紧紧地追随着白家的血脉,直至迎来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其二便是顾濯所言。
其时白南明的境界已然绝世,与登仙之境仅剩一步之遥,尽管这一步或许穷尽余生都无法踏出,她仍旧是人世间的最强者之一。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么,这世间绝大多数问题都不是问题。
迎刃而解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
白南明最终选了第二条路,让这千年间的百千万事,自她而终,再不重现。
是的,坐在湖心石上的那人就是她。
更准确地说。
是白南明的遗蜕。
……
……
湖畔一片安静。
余笙微仰起头,让阳光为自己带来真实温暖,唇角笑意仍在。
顾濯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哪怕在事前有过再多的预感,所有的线索都已指向这种可能,然而当事实确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还是无法做到平静以待。
说什么风轻云淡,道什么清规戒律,人终究就是人,那就要有喜怒哀乐。
余笙没有打扰顾濯,更没有说任何的话。
比如那些她不曾真的死去,她仍旧真实地活着,只不过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这些话当然可以说,当然也是事实,但……人在这种时候不见得需要这样的事实,更不见得需要这样的安慰,安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之前我一直不太明白。”
顾濯的声音在突然间响起:“为什么你始终在坚持我不是他,为此主动寻找诸多理由,又在去年说一切都要忘记个彻底。”
“其实这事真没你想的那么高妙,就是很肤浅的一种念头,主要是我有些看不惯别的脸。”
余笙微微一笑,自嘲说道:“只不过后来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对他的长相已经模糊,如果不是之前和你那次回忆的话……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忘了吧。”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我也是这样的。”
时光是天地间最为锋利的那把剑。
剑锋过时,你往往没有任何的感觉。
直到多年以后竭尽力气仍旧无法拾起旧回忆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它其实已经来过,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留下让你刻骨铭心的伤痕。
“抱歉。”
顾濯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过。”
余笙偏过头,望向他。
那张脸上没有泪水在流淌,只是安静,有些木然。
顾濯蹲下身来,在湖中捧起清水搓洗脸颊。
他洗得很是认真,洗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双脸微微发白。
水花随着他的双手而出现,如若被赋予灵魂的生命,正在跳跃起舞。
再次站起身时,一块手帕出现在顾濯眼前。
来自余笙。
他沉默片刻后接了过来,认真而仔细地擦去脸上水渍,让自己看着不再是憔悴的,是与今天明媚阳光相映衬的明快的。
余笙轻声说道:“要去看看吗?”
“嗯。”
顾濯迈步入湖,与少女并肩而行,朝湖心石去。
伴随着他们的靠近,湖面越发平静,片刻前有过的微风消失无踪,就像是一面无暇的镜子。
镜面越发清晰,连一缕波纹都不再生出,静成冰面。
一道冰冷彻骨的寒意无声出现,于冰面而起,从下往上笼罩向顾濯和余笙。
这道寒意是如此的可怕,在时过多年后的今天,仍旧有着羽化的强大。
然而当它来到两人身上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寒冷尽数消失无踪,连半点都不曾留下,有的只是春风之暖。
湖面再次生波,泛起的冰悄无声息地散去,湖畔密林的枝叶正在随风起舞。
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柔,与美好。
顾濯止步。
湖心那块剑石,与他相距不过半步,所有的画面都是那么的清晰。
白南明坐在剑石之上,面容为变幻山水所遮掩,不得半点真实。
他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想着那些无意义的事,最终他平静地向前伸出手。
指尖穿过那片山水,落在已然陌生的熟悉面颊上,带来久违的触感。
是冰冷,与孤寂。
顾濯的身体变得很是僵硬。
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手帕可以借我吗?”
余笙自无不可。
沾水,拧干,递过去。
顾濯接过手帕,很认真地替白南明擦了擦脸,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余笙说道:“这样很好。”
顾濯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彼此都是陌生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多少人求之而不得。
余笙有些感慨,说道:“这一切或许都是天意。”
那年白南明做出决定的时候,怎会想到多年后一位故人来到这里,为求万物霜天真意延续自己的生命?
未来不可知,非要为此给出一个解释,那就只能是天意。
顾濯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不语。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