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源自于万物霜天劫的气息笼罩住他,此刻他身旁的漆黑,就像当年那座地宫里的黑暗,冰冷如出一辙。
下一刻,无数强烈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自夜色中。
这个过程与赶海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冰冷彻骨的浪潮暂时退去后,俯身拾贝,捡起牡蛎。
那些贝壳,那些牡蛎,就是葬在坟墓中那位白家先祖对万物霜天劫的真实感悟,视其肉质的瘦小或肥美的程度有所区分,代表着那些感悟的深与浅。
其中最为肥美的那一块生蚝,隐约直指羽化之境。
在神魂无法承受浪潮带来的彻骨寒冷之前,尽可能地对这些贝壳进行挑选,以此在短暂的时间内取得最多的好处是所有人的做法,因为没有谁能贪心到全都要。
顾濯可以。
出于余笙的建议,他的确也是这么做了。
坟墓外。
守坟人看着顾濯的背影,默然计算着时间,皱起眉头。
按照他过往的经验来计算,这时候的自己差不多是要出手救人了,但这位晚辈却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感觉,那他又怎能往前?
约莫两刻钟后,顾濯转身折返。
守坟人看着他的眼睛,找不出半点异样,因茫然而沉默。
顾濯知道这位守坟人在做什么,便道了一声谢谢,与余笙并肩远去。
夜色中有声音隐约响起。
“为何这般慢?”
“因为认真。”
“可我在陪你吃风。”
“那下次我快点?”
“既然是认真,慢些也可以。”
“到底要快还是要慢?”
“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但我不是在听你的话吗?”
……
……
山中无历日,修行更是如此。
在证圣三十九年的这个冬天里头,顾濯和余笙渡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外界的纷纷扰扰为层云所掩埋,白帝山上一片清净。
两人对待修行的态度极为认真,崖畔那两间石屋里总是徘徊着他们的声音。
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探讨,是顾濯和余笙对于天地衡和星霜劫这两门功法的剖析,有时候是前者认为后者失于偏颇,又有时候是后者指出前者话里的漏洞,紧接着两人就此开始进行探讨与钻研,转眼间就是数日甚至十数日时间的过去……
从某种角度来说,修行就是人世间最为深奥的那门学问,即在白纸上亦在现实里。
坐在石屋里的两人,很有可能是当今世间对这门学问了解最深,走得最远的两位存在,当然不会陷入论而不行则殆的境况当中,只不过当下的他们仍旧有些问题需要厘清。
余笙的声音格外认真。
“天地衡的强大在于乾坤不崩,守正则源无穷,本质上是让自身处于一个名为守正的境地当中,这个境地甚至可以视作为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道场,源之所以能够无穷,便是自此而来。”
她说道:“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这座道场的规模同时也约束了你所能释放出来的力量,为你画下一道看不见的线条,抹去了你拼命的可能。”
顾濯说道:“这是我最初便已设想过的问题,乾坤崩可以成为破局的关键点。”
余笙沉思片刻,说道:“根据我们目前推演出来的结果,若是乾坤崩,你有三成的概率成为废物,两成的可能是跌境至洞真,再一成可能是重伤,至于剩下的那四成可能……”
顾濯笑了笑,淡然说道:“是当场身死。”
余笙平静说道:“要是无法解决乾坤崩带来的问题,让代价降低到可以承受的范围,那天地衡比之元始道典仍旧是不如。”
元始道典在道门有着最为崇高的地位,不仅在于它本身就是天道宗的镇教功法,更关键的是它能够造化因果。
人世间有资格与元始道典相提并论的功法屈指可数,大秦皇室所掌握的中天阴符经是其中之一,两者之间隐有几分相通之处。
除此以外,即便是盈虚剑走偏锋所修成的元始魔典终究还是欠缺数分。
“还有一件麻烦到极点的事情。”
余笙墨眉紧蹙,摇头说道:“破境不是容易事,极有可能为你带来陷入失衡的风险,届时你将会承受先前我所提及的艰难境地,比之乾坤崩固然是要好上些许,但终究不多。”
对天地衡了解的越深,她越是能看到这门功法中正平和外表掩藏下的酷烈一面。
很有意思的是,星霜劫却偏偏是从至为极端的万物霜天中演化而成。
这算什么?
你走在我前世的路上,我行于你上辈子的道里?
余笙摇了摇头,让这些思绪离开识海,神情平静说道:“继续吧。”
顾濯说道:“关于昨日我提出那个关于万物霜天劫的问题……”
余笙自然不会拒绝,接过话头,开始讲述昨夜思考所得。
这是他们进入白帝山后第二十七场论道。
时至傍晚,夕阳西沉。
顾濯有些疲惫,说道:“今天先就这样。”
余笙揉了揉眉心,轻声问道:“要去试试吗?”
顾濯说道:“也好。”
余笙起身往外走去。
两人间的第二十七次论道被暂时搁置,接下来自然就是将论中所得付诸于行。
修行不仅在于修行,更在于战斗。
很多想法和思路唯有在战斗中才能真实地呈现出来,这就是印证的意思。
战斗当然不在顾濯和余笙之间,因为后者正在隐姓埋名,不适合做这种事情,所以他们最终选定的人是……白浪行。
是的,就是这位大秦帝国的三皇子殿下。
……
……
“这才过去几天?”
白浪行睁大了眼睛,声音里满是惊恐:“你怎么又来了!”
顾濯随意问道:“打不打?”
话是这么说,但他已经走到白浪行的床前,拾起藏在床下的铁枪,扔了过去。
白浪行自然不愿意与顾濯一战,因为这两个月里头两人已经有过将近十场切磋战斗,而他没有一次是占据上风的,更不要说赢下来。
从最开始的志得意满,认定自己在白帝山上修行进境超凡同辈中人难有并肩者,到难以置信的落败,再到道心一片茫然至麻木无所谓,又到此时此刻的惊恐,这是何等悲哀的一段心路历程?
然而这般想着,白浪行最后还是坚决拾起那把铁枪,往屋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偏过头望向白南明。
余笙没有再带那顶斗笠,颜容以顾濯所传功法做遮掩,还是寻常清秀。
“有事?”她问道。
白浪行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余笙说道:“讲。”
白浪行心想此人真冷,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让他别再找我了?”
余笙淡然说道:“像他这般心意坚定之人,又岂是我能劝得动的?”
白浪行明显不认同这一点,这主要体现在接下来的话里头。
“顾濯连来白帝山都要带着您,分明就是对您爱到极点,等晚上你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等到你们都累了的那时候,您稍微替我在他耳边说几句话,比如什么我已经不适合当他的对手,像这种为他考虑的话,这他还能不听您的话吗?”
“您可是他最亲近的人啊!”
“当然,我绝不让您白帮这个忙,您要什么好处尽管开口……”
话音戛然而止。
余笙朝着他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
白浪行有些不解。
顾濯望向余笙。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你别再刻意留手了。”
“为什么?”
顾濯好生不解。
因为近些天的事情,他对白浪行的确抱有几分歉意。
余笙漠然说道:“白浪行以为我们睡一间屋里。”
顾濯想了想,说道:“有这种想法也不是太奇怪。”
余笙继续说道:“白浪行以为我们同床共枕。”
顾濯闻言不禁稍感难办,委婉说道:“这的确容易误会。”
余笙静静看着他,最后说道:“白浪行还想让我吹你的枕边风。”
顾濯不为难了。
……
……
幸福的时光往往是千篇一律的,区别只在天晴与否。
顾濯和余笙不在乎天气变化,雨雪都无所谓,对时间的区分主要落在一件事情上。
——与白浪行切磋。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余笙的身上。
总而言之,两人现在的日子进入一种循环当中。
吃饭,论道修行,揍白浪行。
前二者重复,后者空置。
然后某日,白浪行伤愈归好,再被揍。
其间白浪行也有想过离开,偏又舍不得白帝山,更重要的是每次被顾濯揍完以后,他总觉得自己的修行颇有进境。
到了后来某天,他甚至隐隐期待对方登门,不再畏之如狼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