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秀莲却早早站在院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通往山脚的村路。
果然没几日,一辆熟门熟路的马车晃晃悠悠地驶了进来。
那是李家的车,车头的花纹都认得。
柳秀莲一见,连忙招呼一家人一同迎下山脚。
马车一停,姜亮便先跳了下来。
人还年轻,模样也没怎么变,只是脸上添了一道疤,自额角斜着划到腮侧,颜色尚新,像是刚结痂不久。
才不过十八岁,却已有了些“坐镇中军、压得住阵”的意思。
少年人身上少见的沉稳,被那道疤生生拉了出来。
他身后是李文雅,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唇红齿白,气色极好。
那孩子靠在娘亲怀里不哭不闹,眼神亮亮的,双颊红扑扑的,一路风尘也没把精神头压下去。
文雅走得不疾不徐,步伐安稳,呼吸悠长,看着便知是呼吸法见了效的样子。
姜义这才算是头一遭,真真切切见着了大孙子姜锋。
那娃儿才两岁出头,却长得结实匀称,白胖一团,小胳膊小腿儿圆鼓鼓的。
动起来有板有眼,脚下生风,颇有几分使不完的力气。
柳秀莲一眼瞧见,笑得眉眼都飞了开去。
嘴上还未说话,手倒先伸了出去,一把把那娃娃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像捧了什么值钱宝贝。
李文雅在一旁轻声提醒,语气温温:“来,叫阿公,叫阿婆。”
那娃儿倒也机灵,眼珠子滴溜一转,竟不认生,脆生生喊了声“阿公”“阿婆”,带着点奶音,却响亮得很。
姜义将人接过来,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护着后脑勺,抱得安稳妥帖。
听着那一声“阿公”,嘴里应得重重的,脸上笑纹都绽开了。
那小子瞧见大伙笑得欢,自个儿也乐了。
手指一挥,又朝着姜明与姜曦咿咿呀呀开了口,奶声奶气地喊出“伯伯”“姑姑”。
这一喊,把院里人全都逗得直乐,连忙你一声我一声地应着,围着那娃娃转个不停。
柳秀莲更是一边啧啧,一边嘴里碎念个不停:
“这模样,像极了他爹小时候……这眼睛,这鼻梁,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那丫头姜曦便早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娃娃揽了过去。
“来来来,让姑姑带你看书,念诗,学拳法!”
嘴里嚷得欢,脚下已快活得没了影儿。
柳秀莲一听,心头一紧,忙在后头喊:
“哎哟你可轻点儿,别往山脚那头跑!那地里灵气重,他这小身板儿还扛不住呢……”
话还没落地,人影早没入了老屋,只留院中几人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尽皆失笑。
这时,姜义才领着人进屋,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前头信里不是说回来有桩惊喜?如今人也回了,娃也带回来了,这惊喜……怎地半点影儿也没见着?”
姜亮闻言,先是一声长叹,声音拉得老长,姿态做得极足:
“唉……原是该有桩惊喜的,怎奈世事无常,天意弄人哪。”
话说到一半,偏偏兜了个弯,眼神还有意无意地往李文雅那头飘了一眼。
李文雅却只是抿唇而笑,既不接话,也不点破,眉眼间却透着点促狭劲儿。
姜亮被她那一眼勾得发虚,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姿态一松,便把架子撂下了:
“结果呢,路还没走到头,这一桩就变成了两桩。”
话音一落,院里几人俱是一凛,目光唰地齐刷刷朝他投去。
姜亮被看得脸上笑意堆起,也不再吊人胃口,干脆道:
“第一桩嘛,说来也不稀奇。这仗打得还不赖,仗着一点狗屎运,混了个小功劳,原本只该升个官大夫爵。”
“哪知校尉一高兴,口风一松,要把我提去做个边鄣塞尉。”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朝姜义瞥了一眼:
“好在我死活给推了,才总算把差事改去陇山县,当个县尉。虽是管事少了些,可离家近,能常回来瞧瞧。”
说罢这番话,倒也不急着看众人反应。
只伸手扯了个果子,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像真把这升官当做随口提起的闲事。
姜义听得这话,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虽说边鄣塞尉与县尉同是二百石秩品,论官阶不过半斤八两。
可那前路,却是两条不一样的道。
尤其还是陇山县这种边境小地,设两位县尉,权分一半,杂事一堆,升迁却难。
若是个有心思往上爬的,怎么都不会挑这个位子来坐。
他眼角一挑,还未开口。
姜亮倒像是早摸准了他肚里的弯弯绕绕,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嗓音低了几分:
“临走前,爹不是说过,让我把锋儿送回来养些时日?”
“我寻思着,娃儿还小,媳妇练功,也得清净些……再说了,老宅这头,该我尽尽孝了不是?”
说到这儿,他还特意顿了一下,语气一转:
“日后文雅带着锋儿常住村里,灵气养人,吃穿不愁,练功也省心。再有家里这边帮衬着,日子踏实多了。”
一番话说得顺溜,倒像事先在心里演练过几回,句句顺风,透着股子理所当然的底气。
姜义听了,面上神色未动,心里却是点了点头。
人老了,最怕两样事,一是屋里冷清,二是人心飘着。
如今孙儿媳妇都在身边,小儿也能常回,气顺了,人也定了,哪怕前路没那般光鲜,总归是稳当。
他只“嗯”了一声,语气不重,却带着准许的意味:
“也好。”
见他没反对,姜亮这才笑容更盛。
顿了一顿,又抬眼望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抛出下一句:
“第二桩喜事嘛,还是路上才晓得的。”
他说着,忽然一手搭上李文雅的肩,一手顺势覆上她小腹。
脸上那点藏不住的笑意,连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文雅她……又有了。”
第115章 父子交手,法诀压煞
姜亮此话一出,屋里气息登时一顿。
姜义先是微怔,随即眼角笑意慢慢铺开,轻哼一声,语气淡淡的,却不无得意:
“行啊你小子,有你爹三分本事。”
柳秀莲却早憋不住这口气,脚下抢得飞快,噌地一步凑了上来。
一手稳稳扶住李文雅的胳膊,嘴里话头已止不住地涌将出来:
“你这身子才坐稳多久,怎么又……哎哟,这回可得小心些!上山下地的都省着点走,特别那村道,坡陡弯急,一脚滑了,可不得了啊……”
她这嘴一边说,手脚也一刻不闲,竟围着文雅转了半圈,像拜神灯似的,神情郑重得很。
话才说到一半,眼角忽又余光一扫,悄悄地朝姜明那边瞟了一眼。
那眼神不轻不重,偏偏像一根羽毛,扫得极准,分明写着一句话。
“你瞧瞧你弟弟,再瞧瞧你。”
姜明正埋头用果核拨着茶水,被这一扫,手上顿了一顿,咳了一声,像是茶叶呛进了嗓子。
屋里人瞧着,笑声便跟着炸了开来。
连姜锋都在奶声奶气地咯咯直笑,闹得这一屋子春意融融,暖气盈盈。
一家子闲聊片刻,柳秀莲便自个儿卷起袖子,去收拾屋子了。
老屋这两年未住人,屋里早落了灰,窗头生了蛛网。
李文雅与姜锋又都气息未足,山脚下呆不住,眼下自然还得先安顿在这头。
姜亮见状,也起身想去搭把手。
只是脚还没迈出去,身后却传来一声唤:
“二弟。”
声音不高不低,像雨后竹林一声风,正正拦住他脚步。
他回头望去,却是姜明站在院中,神色如常,眼底却带了几分凝色。
一手负在背后,话不多,只道:
“你先将那套棍法,再练一遍我看看。”
说得轻描淡写,却半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姜亮听得一愣。
往年兄弟俩虽也都有交手切磋,但大多是饭后茶余,话说个七八分,才肯拆招比式。
哪像今日这般,才一落脚,便急着要看手段。
姜义倚着门槛,手里捏着把茶壶,斜眼扫了大儿一眼,心头便有了数。
这大儿,果然还是放心不下。
小儿那一套血光杀伐的路子,虽走得快、成效显。
可杀气入骨、血意缠魂,稍有不慎,便易性情失度,堕入疯魔。
如今这小子又是从战阵里滚回来的,刀头舔血,戾气侵骨。
外头看不出来,说不得哪一处筋络已悄悄走了偏。
姜义想了想,亦是抬手挥了挥,道:
“正好我也想瞧瞧,当年托你娘捎去那以武催气的法子,你小子到底练了几分。”
姜亮向来听爹与大哥的话,闻言自是点头应了,笑得规规矩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