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林稍,枝叶簌簌,眼里却像能看透几重烟雾似的。
“带路吧。”
他说得不疾不徐,声调不高,神态温和,话里却像钉子一般,不容人拒。
“我想见见,那个能把你们这帮粗胚,调教成这般模样的人。”
大牛咬着牙,闷声不语,额头青筋跳得像鼓点。
那年轻人却似并不介意,眼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早就料到这般反应。
只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温润得近乎怜悯:
“你若不肯带,我也无妨,自个儿寻去便是……”
说罢顿了顿,语气仍轻,话却转了锋:
“只是我这几位手下,出门向来不太晓得轻重,倘若脚下不留神,踩死几只林边的小虫子,回头我这一路雅兴,也就扫光了。”
话说得绵软,听起来却像细雨穿瓦,冷得透心。
大牛的脸色登时变了,青红交错,翻江倒海一般。
最终还是低下头去,闷声一哼,转身在前带路。
那一行人便这般穿林过垄,直入村中。
贵公子行得不快,步子松松垮垮,眼神游移,像闲庭看景,却又像巡山点将。
沿路的砖石草木,鸡犬人影,俱被他一一收入眼底。
那目光里,竟真带出三分打心底的赞许。
“啧……瞧这田垄,开得齐整,竟不输关中良田。”
“再看这房舍,虽不华贵,布陈却有章法,一派肃然,少了俗气,多了几分人气。”
说到这儿,他目光落向沿途那些或舞拳弄脚、或挥锄理田的村民。
个个衣衫粗布,却神采奕奕。
那股由内而生的精气神,与他路上见过的那些麻木村落,可谓云泥之别。
“好地方啊。”
他由衷叹了一句,语中还真带了三分羡色,仿佛偶入桃源的雅客:
“真是个好地方……想不到,在这等穷山恶水里,竟还藏着一处避世安居的净土。”
说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嘴角笑意却淡了下去。
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看一幅画,画极好,只是注定留不住。
一行人穿村过巷,脚步从容,不徐不疾。
村道狭窄,青石铺路,两旁柴门半掩,鸡犬无声。
行至学堂前,终于缓缓停下。
院门虚掩,门旁一棵老槐,斜枝探出,荫下一人青衫负手,站得笔直。
正是姜明。
他已等了片刻。
那些人入村时动静不小,传话脚程更快,他早知来者不善,索性不避,拦门而候。
这几月,他未再上后山,只在村中统筹调度,以防不时之变。
那发羌贵公子行至门前,步子略一顿,眼光悠悠地落了过来。
自头至脚打量一番,最后停在姜明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上,目光凝了凝,像是稍觉意外。
他微微颔首,嘴角那点惯常的讥笑也收了些。
“倒还有几分气度。”
这话原带几分赏识,话锋却随即一拐,收尾顿冷:
“可惜,底子浅了些。就凭你,还不够看。”
说得轻飘飘,却如秋叶压枝,毫不留情。
姜明神色却无波无澜,不惊不怒,只静静望着那人,眼里没什么火气,反倒多出几分打量的意思。
他缓缓抬手,衣袖轻鼓,臂上气息微动,如丝如缕,在骨节间游走。
眼见是要亲自上前,探探那副贵气皮囊下,究竟几分真材实料。
只是手才抬到一半,身后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吩咐:
“明儿,退下。”
姜明身形一滞,那股蓄势欲发的劲力也随之一收,如潮水褪尽,连个漩涡都不留。
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田垄那头,父亲正自田间走来。
步子不疾,像是刚翻完一畦土,随手拎着锄头出来透口气。
一身粗布短褂,裤脚上尚挂着湿泥,肩上那柄锄头斜着压来,锄刃在日头下泛着一层冷光。
脸上是田里晒出来的颜色,额边挂着汗,掌里带着茧,走得不快,却脚下有根,一步一实。
便是这么副模样,却叫那发羌贵公子眉头微动。
眼中光色一转,倏地从姜明身上挪开,落到了这位扛锄的汉子身上。
原本那点半真半假的玩笑神情,也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头一次透出几分正视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