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快,那血雾更快,也更狠。
只见血光一闪,一道红影自雾中骤然跃起,竟如血口张开,毫无花巧,径直将他一口吞了进去。
清气入雾,翻滚如水中灯花。
起初尚有些微光颤动,可也不过一息光景,便如油尽灯枯,黯然熄灭。
道人身形在雾中微一顿,紧接着,血色沿他四肢百骸迅速爬满。
仿佛一只无形大手,正一点点抽走他骨中精血。
霎时间,他脸色塌陷,颧骨突起,鬓发如枯草般卷黄,一双眼珠塌入眼眶,神光尽灭。
后头众道人见状,脸色尽变。
再顾不得旁的,符箓纷飞,法器震鸣。
断喝声中,清气鼓荡,浩然升腾,竟硬生生将血雾撕出一道口子。
光芒乍现,如裂夜一线白,裹住那道人残躯,将他自雾中拽出。
那道人已不成人形。
周身皮包骨,脸色白得渗人,那一双眼珠也藏在眼眶中,如同快滚落的珠子。
若非胸口尚有起伏,只怕众人都以为,这已是一具站着的干尸。
众道彼此对视,眼神里尽是惊骇。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再往那血雾里多看一眼。
冲虚真人袖袍一拂,语无半句,只抬手做了个手势。
众道人默契地扶起那快成了一张活符纸的瘦高道人,低头快步,退了下来。
不过片刻工夫,已退入寨中,不敢再作停留。
寨中将士本就困在阵内,心头早多狐疑。
如今冷不丁见这些方才还似仙人般清逸的青袍道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地退回来。
有人还瘦得只剩骨头,连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寨中一时鸦雀无声,只余下一地沉沉死气。
冲虚真人一言未发,只将袍袖半遮住面,径直穿过寨门,身姿如常,神情却看不真切。
寨门一侧,姜亮已从外头归来,正静静立在门旁,跟在赵校尉身后。
冲虚真人一脚踏入寨门,恰好与马长风迎面碰上。
两人对视片刻,未寒暄,也无礼节。
只寥寥一句问清形势,便将目光一同落在那条蜿蜒而下、正缓缓流淌的血流之上。
真人眸中光微闪,袖后一动,面色却难得沉了几分。
低声言道:“血阵将成。”
“再迟一步,雾合阵锁……谁也救不回这寨中一人。”
他话未尽,人却已转身望向那血水汇聚之处。
“阵眼,就在那条汇流底下。”
说得轻巧。
马长风眼皮微跳,他何尝不知那处紧要?
早已遣人前去探过风了,可至今音讯皆无。
山坳之上,惨叫声早已止歇。
那些被掳的百姓,如今只余一滩残骨血泥,像是被扔尽了用处的柴薪。
四周的鬼髻族人也不再呐喊,倒是齐齐跪地,额首着尘,口中喃喃有词。
也不知是在唤,还是在等。
天色已沉,血雾愈浓,在风中翻滚,层层压近。
冲虚真人眯了眯眼。
那一贯的傲气,此刻却不见了,只剩下一丝说不上来的冷意。
袖袍轻摆,拂尘一振,也不再说话,踏着血迹,往寨中最深处而去。
马长风站在一旁,回头看了那位自洛阳来的监军一眼。
两人眼神交错,没有言语,也不迟疑,抬脚跟了上去。
其余几位将领对视一眼,俱都点头,也相继动身。
姜亮混在人群里,没惹眼,只默默跟在赵校尉身后。
一行人顺着血线而行,寨中地势本就低凹,此地更陷一寸,四面血线皆蜿蜒而来,汇入一处。
那低洼中央,已然积出一口血池。
血池不深,却不见底。
其色沉如熟墨,竟将天光吞去大半。
池中泡沫翻涌,咕嘟作响,像是水下有人低低呓语。
众道人俱是面色凝重。
先前血雾吃了一回闷亏,如今谁也不敢独行一步。
只听袖袍翻卷之声四起,道人们各自站定方位,结印布势,引得浩然之气自阵中升起。
清光凝练,丝丝缕缕,宛若一只素手,隔空缓缓伸向血池。
血池沉沉,不动声色。
可清光甫一拂入,那血水便像被惊动了什么,忽而泛起波澜,咕嘟翻滚间,一截森白肋骨浮了出来。
那骨骼已不见血肉,却无半点腐痕,其上血丝纠缠,竟如有纹络自骨髓中渗出,脉动微微。
清光轻触,那四周的血气却蓦然一震,如有惊蛰。
只一瞬,清光便被冲刷得四散如烟,连涟漪都未留下半点。
血池依旧寂静,场中却悄然多出几分沉默。
冲虚真人立在前方,眉峰微敛,指间轻动,似不觉间已绷起了寸许关节。
片刻后,他只轻哂一声,语气极淡:
“好一桩邪门行当。”
说得轻描淡写,手下却半分不敢怠慢,袖中早拈出一张金色符箓。
符纸不过巴掌大小,金光淌动,其上符文如刀,笔笔凝重,气脉铺展,似藏着一整部不传之卷。
众道人一见,也都不迟疑,阵势随之一转。
正气如潮,清光如瀑,尽数朝那金符灌注而去。
金符微颤,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
旋即光焰大作,自符上绽出,层层叠叠,将四下阴沉之地,一寸寸映照得通亮。
冲虚真人嘴角微微一抽,泄了他心头的不舍。
可性命当前,念头再多也只能咽下去。
他低声诵咒,咒音不高,却句句如扣铜钟。
袖袍一扬,那张金符轻轻拍在额前。
符箓应声碎裂,化作一道金焰长龙,转瞬间便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光芒乍起,那真人周身灿然金辉大作,气机节节拔高,袍角无风自舞。
身形在金光中如琢如塑,竟生出几分超然之意。
哪怕一旁久经阵仗的军中将领,也不由神色一凛,心头泛起敬畏。
原本压不住的低语声,此刻也尽数沉寂下来。
冲虚真人不作停留,金光化芒,一掠而出,直奔血池之中。
那一刻,血池中腥气翻涌,粘如浆糊,浓得近乎凝固,像是早在等他。
血浪腾起,欲将那道金光吞入骨中,却被其一举撕裂。
池中肋骨轻轻一颤,似被惊动。
下一瞬,一缕更加森寒的白气自骨中升起。
白气无声,与那金光缠斗如蟒,盘转不休,光影交错间,竟如天河搅动,搅得池中浪翻雾涌。
肋骨四周,血气源源不绝,如井中翻潮。
而阵中清气也自四方阵盘汇来,一波一波,涓滴不绝。
两股力量就此对峙,彼此胶着,金白交缠,如画上双龙互咬,一时竟难分高下。
恰在此时,寨子四周忽地杀声大作。
那些本该潜伏待机的鬼髻蛮人,竟未按众人所料耐心候阵,反倒抢在血雾合拢之前,蜂拥而下。
杀声如雷,奔突若潮。
驻守的兵卒被这一波杀得猝不及防,阵脚初乱,几排人一晃就倒在了刀下。
不过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正军,慌乱只一刹,旋即便有人高喝一声。
刀盾翻飞,军阵已然合拢,护住了寨中正势。
蛮人却似疯了。
眼珠通红,嘴角咧开,像笑,像咬,一步一刀,尽是往人缝里杀。
他们不问敌我,只管见血。
兵卒有人断臂倒地,蛮人也有人被盾锋砍翻,血溅如雨,洒得地上阵纹处处。
那阵纹本如沟壑般细刻在地,一丝一缕,牵连着中枢。
血一滴进去,便被牵引似的,蜿蜒流向寨中那口血池。
血迹缓缓收拢,雾中便悄悄又添了一道鬼影,阴恻恻地飘着,望着寨中这些闯进者,像是在记谁的脸。
血池之中,阴气与金光正胶着盘缠。
原本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可那一股新鲜热血入池,如灌猛火入炉,顿时令邪气大盛。
森白阴气宛如野兽初醒,筋骨一抖,忽地狠命一扑,往金光处卷去。
金光不过颤了颤,像是秋灯摇曳风前,终于撑不住,“啪”地一声,散成了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