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像被抽了骨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汗如豆大,额角乱跳。
刚才那点癫意,这才散了几分。
姜亮没多话,只将棍子一挽,收回背后。
棍头三道铜环,在林隙那缕灰光下,冷不丁一闪,不动声色,却寒意直透。
正好“咚”地一声,磕在那截被剁得七零八落的树桩上。
本是随手一落,却传来一声沉闷响动,像是敲在了什么壳子上。
姜亮眉头轻挑,回头望去。
只见原本那片空空荡荡的地界,此刻竟打落张面具出来。
通体乌黢,纹着夸张的鬼脸,像是从空气里被抖落出来的,皮影一晃,没个来路。
下一瞬,眼前景物仿佛起了层波纹,轻轻一荡,像水面映月,被悄悄拨开。
等人再定睛一瞧,先前被砍倒的老榆,竟无声无息地又立了起来。
只是枝干光滑平整,再无那一张诡异的鬼脸。
连空气中那股缠绕不去的诡气,也似被轻风拂散了几分。
姜亮心头那口郁着的气,总算微微散了几分。
可他身旁的老斥候,却并未露出半分轻松。
双眼微眯,眼白混浊如旧井积水,呼吸也收了线似的,一丝不漏。
神情不变,却像一张弓已然拉满,藏势不发。
忽然,林间某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压得极低极深,若非凝神,几乎难辨。
三名老手对视一眼,连招呼都不打,身影一闪,便如落叶般掠了出去。
去得悄无声息,连地上的落叶都没惊动半片,活像几条早混进林里的老狼。
杀气不显,却刀意如寒,已深深没入树影之间。
姜亮没动,稳稳站在原地。
他自知道行尚浅,轻举妄动只怕坏了事,便只是闭息凝神,五识张开,屏气如石。
林间静得吓人,连风都像给压住了。
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响。
如拳头砸进肉里,沉而狠,没半点金铁交鸣,只有血肉模糊时的厚重与迅疾。
姜亮这才脚下一点,身形一振,整个人如风里一片老叶,悄然飘进了那片密林深处。
待赶到时,林中杀局早已收场。
地上横着三个身影,姿态各异,却都没了声息。
两人是发羌打扮,皮裙短甲,臂膀精悍,胸膛宽厚,一看便是从猎场厮杀出来的狠茬。
一人喉口已断,刀锋贯入脖颈,透背而出,干净利落。
另一人脸泛紫黑,唇角青乌,显是咬毒自绝。
两具尸体之间,还横着个披兽皮裹骨饰的老巫。
额心涂朱画青,脸上尽是咒文符纹,头发挽成乱缠的鬼髻,浑身骨串叮当作响。
七窍溢血,湿漉漉糊满一脸,头颅那一角像是给人硬生生砸塌了进去。
此人还吊着一口气,躯体抽搐,模样惨得出奇。
老斥候低头扫了一眼,神情淡漠如水,语气更冷,像是落在干枝上的霜:
“留不下,了断了。”
话音落定,身旁两人却未动,只偏头望向姜亮。
这等差事,显是让新人开刃。
姜亮心里雪亮,眼底不动,脑中却早闪过先前那具同袍的尸身。
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心神却压得死稳。
指掌一动,从腰间抽出短匕。
锋刃未出鞘时尚藏着几分僵意,可真到了临身下手,姜亮的动作却沉而准。
上前半步,屈膝半蹲,一刀封喉,果决狠辣。
巫师仿佛还未回过神来,眼中残着一丝未散的惊疑与恨意,便已口鼻涌血,喉中咕哝,断气身亡。
姜亮却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只抖手收刀,起身站定。
幻阴草地里数番磨炼,终究不是白熬的。
老斥候看了他一眼,没夸也没骂,只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认了这一刀。
两名老手这才上前,熟练地各自割下三人左耳,又翻了翻身上物什。
干得又快又净,翻完尸,便寻了处树影浓密的洼地,将三人埋了。
土压得实,叶覆得厚,连地上那点血腥气也被带走了一半。
他们这等老斥候,做事一向干净,不似蛮夷那般粗陋。
尸体若是留着,不过是帮敌人点了灯、引了路。
回到原处时,那名青年斥候已缓了点气,只是脸色仍白得发青。
正蹲在那鬼脸面具旁,眼神发直,手却死死握着刀柄。
老斥候走近,从怀中抽出一块麻布,本是包干粮用的。
此刻却一层一层,将那面具仔细包好,紧紧系死,抱进怀里,沉声开口:
“回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硬。
这面具邪得很,八成是那巫师动的手脚。
能叫人在林中打转,困死于无形。
若不是他们运气好、反应快,只怕今儿个要交待在这林子里。
得赶早送去主营请人查验,晚了,只怕更多人要着道。
第83章 靖邪守元大真人
回了营地,身上那股子沉冷劲儿被篝火一烘,姜亮才觉活气儿渐回。
火光微跳,铁器轻响,汗臭与土腥、马嘶与人语交缠成一片,粗砺杂沓,却透着股子踏实的生气。
老斥候没多话,只朝军侯低声禀了几句,将那张裹得严实的鬼脸面具递了上去。
军侯听罢,点了点头,转身便叫人传令。
片刻后令回,两人便被唤去了中军大帐。
想来那几位上头的,要细细问过。
姜亮几人则回了斥候营。
帐篷低矮破旧,刀枪随地扔着,一股子杀气混着烟火气。
先前那吐得满地的小斥候,此刻却不见了人影。
估摸是吓得不轻,寻了个僻静处猫起来了,也或许被人调去了别处。
姜亮与另外两名斥候,径直去了灶头,难得吃上了几口热饭。
虽只是些糙黄米饭,可一口下肚,肠胃终究有了些着落。
那股翻江倒海的恶意,也渐渐压了下去。
吃饱回帐,斥候营属精锐,帐虽简,却也拨了几张半旧卧榻。
比起野外摸黑钻林子,起码能把腿伸直了睡一觉。
姜亮正欲躺下歇息,那两个老斥候却不声不响,在榻边一左一右坐了。
只随口丢下一句,风轻云淡:
“这地方有军气镇着,腌蜮妖魅进不来。小子只管睡,莫管事。”
姜亮心里有数,晓得这是两位老兵瞧他年纪轻,又是头回蹚这浑水。
白日里那般景象,搁谁身上都够呛,怕他夜里翻身出声、惊醒了梦里鬼,便自作主张地替他镇场。
姜亮不多话,只轻轻一点头,心领了这份情。
卸甲躺下,长棍顺手压在身侧,掌心覆着那道铜箍,凉意贴骨,却叫人心安。
眼才一阖,那林中死相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筋骨尽断,四肢大张,嘴角笑意扯到耳根,像是死前也咒着谁不放过。
那巫师的眼珠也冒出来,血迹混着鬼画符糊满面孔,突得老高,死不瞑目,仿佛要钉在人心深处。
换作旁人,怕是惊叫着弹将起来,夜半颠倒,神魂不宁,哭也不是,喊也不是。
可姜亮只是眉头微蹙,心口略沉,神色却不动分毫。
心念一收,像鹰翅拂羽,将那些乱影一一抖落,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又默诵《坐忘论》心诀几句,念头如风中残火,点点熄灭,俱归寂静。
夜风透帐,营外是马鼻哼哧与铁器轻响。
帐中却只有姜亮均匀绵长的呼吸,沉稳如山。
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场。
中军大营,帐内灯火明亮如昼,烟气盘旋于顶,烛影在帷幕间摇晃,把人影映得恍恍惚惚。
几道身影围坐案前,俱是军中要角,眉目沉定,此刻尽数盯在案上一物上。
一张黑面具,乌漆漆的,纹路扭曲如鬼哭狼嚎,静静躺在案上,却叫人心里生出股凉意。
正座上,凉州都尉马长风背手端坐,五官冷硬,背脊挺得跟铁枪似的。
哪怕半句不言,也自有股镇阵的铁血威势。
左首坐一中年武将,衣袍无皱,佩印系带,神色温雅中藏着刀气。
那是洛阳来的中郎将,钦差身分,坐得四平八稳,似山间老松,风来不动,语未出已有三分威仪。
右边则是一位年轻道士,青袍宽袖,拂尘横膝,眉眼清俊,神情却带着股不近凡尘的孤傲。
鹤鸣山字号,道号“冲虚”,朝廷敕封“靖邪守元大真人”。
是随军降邪的天师道高功,道号响亮,名声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