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至此,起身披了件旧褂,沿着村边小路就踱了出去,步子不疾不徐。
这一趟,是往刘家庄子走的。
趁着年节清闲,想着再赊几瓶静心丹,叫那小子慢慢打磨心性。
好将那股初涨的劲头压得住、收得回,不至日后翻了跟头还不晓得疼。
姜义一来一回,怀里揣了两瓶温润如玉的丹丸。
刚到院外,尚未迈进门槛,便听见屋里头传来清脆的少年嗓音,夹着股意气风发的劲头。
姜明散学回家,正与弟弟闲话州府所见,眉飞色舞,语调轻快。
姜义没吱声,脚步放得更轻了几分,只从屋檐下缓缓掠过。
听得几句,忽地停了脚步。
“那董翰,筋骨最盛,桩功扎实得像钉入地里的铁桩。一起手,架势就跟拔山填海似的,扑上来叫人心头直打鼓。”
姜亮说着,声音里透着初出山野的兴奋与敬服。
姜明轻轻一应:“哦。”
“马睿渊就不同了。”
姜亮语气微顿,像转了话锋:
“他心神最稳,练得虽少,可下手准、出手狠,最擅察势用兵。说拳脚是术,布阵才是道。”
“总说什么‘虚实进退,以寡敌众’,我听了个半懂,但瞧着真像个将军胚子。”
姜明“嗯”了一声,淡淡道:“文武兼修。”
“至于小弟我嘛……”
姜亮语气一转,透出几分打趣:“气息最沉,学的是潜踪隐迹、听风辨形那一路。
“短打擒拿也有,加上几手飞檐走壁的轻功巧法。”
姜义听得这一番话,目光微敛,心头却是点了点头。
那位州府校尉,倒还真有些章法。
一甲三人,分了三条路子。
一个是冲阵破敌的猛将,一个是观势谋断的智将,一个是隐踪探机的斥候。
依性施教,因材取势,颇有几分门道。
第69章 猿猱蹿枝
姜亮说着说着,心头那点藏不住的显摆劲儿终于忍不住冒了头。
也不打招呼,猛地一提气,足尖轻点地面,便朝屋檐掠了上去。
姿势是有模有样的,身形一窜,如初学展翅的小雀儿,扑腾得倒真带了几分灵气。
只是脚下还嫩,气息未稳。
“咔哒”一声,瓦上轻响。
檐角栖着的鸟儿被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拍得一屋瓦灰。
原本想藏的动静,一下全抖了出去。
姜亮自知失手,咧咧嘴,也不羞,只一翻身轻巧落地,拍拍衣裳,颇有几分得意忘形的架势。
一抬头,便拉住姜明的胳膊,嚷着要演练那刚学来的擒拿手。
抓腕、别臂、锁肘、扣肩,几下动作拆得熟门熟路,招招带着点巧劲儿。
姜明倒也乐得配合,被他扭得前仰后合,干脆顺着架势摆出一副吃瘪模样,嘴里还连声叫好:
“哎哟,二弟这手劲儿,啧,真是巧得很!”
姜亮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盛。
收了招式,凑到正拍着灰起身的大哥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眼中却亮得发光:
“大哥……这轻功也好,擒拿也罢……你,可有涉猎?”
这一路从县里磨到州府,见了些场面,虽不算大开眼界,却也不再是初出村口的小子。
他早心里有数。
自家这位念书的大哥,手底下有几分真章。
只是平日里不显,不言,不露锋。
终究年纪渐长,知些轻重,不像儿时追着问:“哥哥你是不是偷偷练过功夫?”那般直愣愣。
这一回,倒像个小心人,语气轻了三分,眼里多了些打量。
姜明才刚要开口,屋里便传来柳秀莲唤饭的声音:
“开饭了!”
姜曦听见,蹦得跟个小猴似的,飞快去端碗分筷。
姜明笑了笑,话头一收,只丢下一句:
“先吃饭。”
一家人围坐成圈,桌上热气腾腾,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着,是姜亮带回的药材炖的鸡。
汤色金亮,香气浓中带清,隐约几分药味,却不压鲜。
姜曦吃得满嘴流油,嘴上却没个歇处,一口饭三句话,缠着二哥问个没完。
东一句“州府是不是比县里热闹”,西一句“你是不是打过贼人”。
问得兴起,忽地眼珠一转,语头一偏,抛出一句:
“二哥,你在州府……可有瞧上哪个好看的姑娘呀?”
话音才落,姜亮正往嘴里扒饭的筷子一歪,差点戳自己一鼻子。
脸蹭地红了,耳根都透着光,只顾低头扒饭,硬是半句话不吭。
惹得一家子都笑了起来,连柳秀莲也抿着嘴笑,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
“你二哥脸皮薄,别拿他寻开心了。”
饭后热气散尽,月上屋檐,清辉如水,洒满了院子。
今夜难得,弟兄两个没像往常那般交手试力,只借着这轮明月,一个拆招,一个揣法。
姜亮把那在州府新学的轻功路数,一式一式地拆解来教。
擒拿手的巧劲手法,也细细讲了,腕怎么翻,肩如何锁,说得头头是道。
姜明却不回话,只按着动作学。
提气、迈步、转身,步子一开一合,竟极是灵巧。
如今他精气将满,气息早沉,学起招来又稳又快。
几个翻身挪步下来,起落之间已隐隐带出几分势来。
擒拿更不用说,扣腕控臂,像是练了许久的老手,一点不见生涩。
姜义倚在院墙边,袖子挽到肘,瞄着两个儿子的手脚动静,眼里颇有兴致。
那轻功有模有样,起落翻跃,进退皆稳。
若是学了,便是田里下地,也省了不少腿脚。
可他并不急着开口。
这些年过来,心里头自有几杆秤。
这些个花巧路数,小儿教得虽勤,终究比不得大儿那一身灵光。
到了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山头只泛出点鱼肚白。
林里草尖儿挂着霜珠,踩一脚,簌簌往下掉。
姜义按旧例早起,赶着牲口慢悠悠往山坡放,任它们自个儿去林子里啃些嫩草芽。
姜明也跟着醒了,肩上担着木桶,手里还捏着两只果子,是头晚从姜亮那堆药材里翻出来的。
果不大,圆润透亮,一握就沁凉,鼻子凑近一闻,甜香里还透着几分劲道。
没人问,他倒先晃了晃手,乐呵呵道:“带上山当早饭使。”
姜义斜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上山汲水,寻常来回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可这一回,水是汲了,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山脚雾散开了,鸡都叫过两轮,那担木桶还没晃回来。
姜义却不慌,手一挥,领着家人转身又钻进了院后那块寒地。
地头那片幻阴草,今岁长得更是疯了。
尤其最里头那几垄,整年未动,草茎森白如骨,已高至膝,风一拂,簌簌作响。
草丛深处,阴气逼人,仿佛地底有口老井,时不时往上冒口凉风,带着点冷厉气,似拂魂摄魄。
一家子却都习惯了,练拳的练拳,打桩的打桩,谁也没把这阴寒当回事。
惟独姜亮,这回一脚踏进来,人却站不太住了。
去年走前,他还勉强能稳稳立着。
如今虽是功夫见涨,气力沉厚,却不料这地气也跟着涨了,愈发难缠。
才站了一阵,便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阵虚花,胸口堵得慌。
姜义站在边上,手里拨着草茎,眼角却瞥着他这边。
见他额角沁了汗,脸色发白,也没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一小瓶药丸,随手一抛,语气淡淡:
“自己掂量着用。”
一直到晌午将近,村头人家灶火齐鸣,才见姜明担着木桶晃悠悠归来。
一身晨气未散,回了家,顾不上别的,先扒了两大碗饭。
靠着墙歇了一盏茶工夫,茶还没凉透,手一伸,便将姜亮拽了出去。
兄弟俩照旧在院中那块空地站定,把昨夜未完的轻功路数续上。
姜义今日没去山脚拾掇那新房的梁架,只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神色松散,眼里却有光。
只见姜明先开口,要姜亮将那“飞檐走壁”的身法从头走一遍。
姜亮也不含糊,气一提,脚一挑,一跃便翻身上了屋檐。
动作倒算轻巧,偏那瓦檐还是“咔哒”一响,惊得廊下那条寻山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