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出手利落,身形沉稳。
皆是心思沉静之人,辨得地息气脉,栽起苗来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不过晌午时辰,山脚下便已铺开一线绿意,高低错落,疏密有致。
唯在入山的那处留了条道,能容人畜通行,看着随意,实则有度。
如今还看不出什么气势,但姜义心里已有画面。
待这些灵苗抽条展叶,枝叶相交,便是一道绿墙。
春可遮风,夏能挡雨,秋来结灵果,冬日抱根眠。
活计既了,姜义自然礼数周全,笑着拱手相请:
“几位辛苦,不若移步寒舍,小酌几杯,权作谢意。”
刘庄主也不推辞,当即点头。
方才落座,茶未煮熟,菜未端上,院外便传来阵阵响动。
紧接着便见姜明掀帘而入,手里还拽着个灰扑扑的小丫头。
不是旁人,正是姜曦。
一脸尘土,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泥印子,发丝乱成了窝草,额前几缕黏着汗,打着结。
活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山精。
可一双眼却亮得像猫,黑白分明,里头满是“不服”。
“这又是作了哪门子妖?”
姜义一见这架势,眉毛跳了跳。
姜明嘴角一抽,苦笑着答道:
“今儿个不知她哪根筋动了,非说帮中副帮主不能白坐,还说凭啥有人一来就能多分两颗糖。”
“便自己跑去学堂,堵了那刘家小子,非要比划一场。两人说没几句便动了手,从讲桌前一直打到水缸后。”
说到这儿,瞄了小妹一眼,又接道:
“还滚了几圈泥地,灰里扑腾几回。末了自然是输了,可那气头……谁也劝不住。”
姜曦听了这话,嘴一撇,却不申辩,只扬起脖子,鼓着腮,像只受了委屈的狸猫。
姜义瞧着这一大一小,兄妹两个一个拉,一个倔。
面上微赧,忙转身冲着庄主一拱手,赔笑道:
“小女顽劣,冲撞了小庄主,还望多包涵。回头我定要好生管教一番。”
刘庄主却并不见恼,反倒爽朗一笑,眼中闪着几分打趣,偏头看了眼那满脸泥灰的小姑娘:
“不妨不妨,练武的娃儿,不栽上几个跟头,怎知道泥有多滑、拳有多钝?”
他语气带笑,却也不全是调侃,转而正色道:
“该多磨磨,多打打。若真有本事,将那副帮主的位子抢回来,日后再谋帮主之名,那才有趣。”
姜曦听罢,虽满面灰土,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眼中亮得像要蹦出火花来。
饭后送了客,院子也终于清净下来。
姜义这才长舒一口气,茶盏搁下,招了声:“明儿。”
姜明应了一声,从屋檐下跑出来,尚未卸气,耳边便听得父亲吩咐:
“去趟山脚,把新栽的苗子浇透了。”
少年一口应下,提了桶出门。
不多时便带着满身湿气回来,连歇也未歇,抹了把脸,拎着书袋又往学堂去了。
院中重归安静。
姜义这才缓缓起身,手里捧着本卷角起边的旧道经,步子往山脚去了。
山脚那头,地面已湿了一线,泥土翻新,带着股说不出的清香。
那一排苗子也精神,枝叶舒展,碧绿得像新打的玉,阳光一照,晶亮里透着一股子活气。
有一缕淡淡的灵气,自地底升腾,裹着草木的馨香,把这一小方地头都笼了进去。
姜义站在里头,尚未调息,便觉胸中一股暖意自然而起,气息畅达,筋骨微痒。
似乎连骨缝都张了嘴,在贪婪地吸那一口灵气。
他不动,只静静站着,许久,才缓缓抬头。
远山寂寂,山下那几间瓦屋静卧在日光中,墙皮斑驳,屋脊倾斜,有几片瓦歪着,还露着底下的椽木。
姜义望了一会儿,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像是自语:
“是不是……也该起间新屋了?”
第67章 开建新屋
入夜,饭桌上三菜一汤,油盐清淡,却有股腾腾热气,把这秋夜也熨得服帖。
姜义端着碗,慢条斯理扒了两口饭。
忽地筷子一横,轻轻搁在碗沿上,像是随口一唠,又像早盘算多时:
“我在想啊……是不是该在山脚头那边,盖几间房,搬过去住。”
话音刚落,桌边便静了一瞬。
柳秀莲先是一怔,继而眉头轻蹙,放下筷子道:
“那边不是气重得紧?怎的忽然想搬过去?”
姜义笑笑,指了指窗外山影,道:
“那几株果苗养得还成,得山中灵气,长得快不说,我去那边待一会儿,也觉着身子骨都舒坦些。
“早晚是要住得近些,图个修行方便。”
语气轻淡,听来寻常,实则心里早打好了算盘。
一家三口听得认真,筷子都放下了,围着碗边细声细气盘起账来。
算来算去,银子倒不愁。
先前姜亮中了个一甲,县里赏银下得厚。
清了李郎中的药账,还余下一笔,家用不紧不慢,还能宽绰一阵。
在这山里头,石头木料不值几个钱,斧子一落,就有梁柱。
修几间靠山的屋子,说破天也花不了几个钱。
可真让人犯愁的,不是银子。
是那片山脚种了灵苗,地气太足。
寻常人一踏进去,不多时便觉头昏耳涨,像是掉进水缸里,气儿都喘不匀。
那灵气对修行人是好处,对寻常身子骨,却是十足的折磨。
姜义笑了笑,道:“倒也不急,我慢慢干着,哪天起好了梁、封了瓦,哪天再搬也不迟。”
柳秀莲听了,眉头轻蹙,话里带了几分嗔意:“你一个人张罗哪行?我也去搭把手。”
姜义抬手一拦,语气柔和,却说得不容置疑:
“你那身子骨,受不住那里的气。去了也是白遭罪。”
话音刚落,姜明已把碗一推,腰杆挺得笔直:
“那我来!我气足,也能干活,挑水、砍木、搬石头都不在话下。”
姜义没等他拍胸脯,便摆了摆手,把人按回座上:
“你是念书的,书都念不赢,还想去安房梁?这是大人的事,你安心念你的,莫胡思乱想。”
姜明一听,只好悻悻低头扒饭。
耳朵却还悄悄支着,眼角也忍不住往窗外那片山影瞟了几眼。
倒是姜曦先乐起来,一听说要盖新屋,眼睛立马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扒着桌沿嚷道:
“我要最大的那一间!窗得朝山,还要晒得到太阳!”
姜义喝了口汤,眉眼里带着笑,慢条斯理地应道: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咯。你那呼吸法才练到哪儿?灵气一重就头晕,真搬过去,说不定连早饭都吃不稳。”
说罢顿了顿,往她碗里夹了筷子菜,嘴角含笑又道:
“你要是练不成,到时候你爹你娘你哥都去新屋住,就你一个留在老屋看门。”
“夜里冷风咯咯响,屋瓦咯吱叫,黑影一晃,别到时候自己吓得蒙头钻被窝,哭鼻子都没人听见。”
这话半真半玩,调侃里藏着几分催促。
姜曦却不服,一边嚼菜一边哼哼:“我才不怕呢,我练得可好了!”
姜明在旁看得乐了,也添了把柴火,笑嘻嘻道:
“可得赶早,晚了好屋子都被挑了去,剩下那间靠鸡棚的,可天天听鸡打鸣,睡得安稳才怪。”
姜曦一听这话,小脸当即鼓起来。
瞪他一眼,却又不敢反驳太狠。
心里那点不甘写在脸上,只撇了撇嘴,哼都没哼一声。
饭也不吃了,小手一抄,拎了个小凳子搬到桌边,盘着腿坐定,腮帮子鼓鼓的,开始沉气吐纳。
一家子瞧着,只当个趣事儿,都笑了,却没一个人去打搅她。
柳秀莲却不似闺女那般直接,眉头轻蹙,夹菜的筷子停了半晌,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姜义脸上。
眼里没话,却像一汪春水,轻轻晃了晃。
姜义如何不知她心底那点心思。
将她手握在掌心,指腹在那厚茧不多的手背上轻轻一捏,笑容淡淡,语声不高,却字字笃定:
“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话说得不重,却带着股沉稳的底气。
屋里除了那还在外头游学的小儿,如今便只剩柳秀莲和姜曦两个,尚未迈过那“气足圆满”的门槛。
可姜义却看得明白,她们的气息早已沉稳,根底也扎得牢靠。
自家有那口呼吸法,气息走得比精力快,这一步迟早要迈过去的。
到时搬去那片果林底下,日日呼吸吐纳,等于泡在一锅慢火熬的天地药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