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药分两样,一黑一白,各装在小瓷瓶里,瓶口还封着封泥。
那仆从说了,白的那颗温润,能静心安神,助人凝神守意,省得胡思乱想。
黑的却是烈药,服下后幻象纷呈,轻者心有所感,重则梦魇缠身。
这两味若能合用,一明一暗,可助人窥得心境门槛。
姜义道了声谢,收下丹瓶,在手里轻轻掂了掂。
目光却不在药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掠过了桌边坐着的一家子。
大的小的各做各事,说话的说话,写字的写字,连呼吸声都透着一股子悠长安稳。
瞧着这一幕,姜义不动声色地将两瓶药收了起来,并未分发。
他心头有数,自家这般过日子,起得早睡得稳,吃得好心不烦,哪还急着靠药催。
若真说有个该用药的,怕还是那小儿子姜亮。
心浮气躁,坐不住、静不下,一本书翻到第二页就要打哈欠。
日子就这么滴滴答答地流着,一天掺进一天,不知不觉,又到了年节将近。
那离了家许久的小儿子,还是在年前赶了回来。
乘着那辆熟悉的破牛车,吱呀呀地晃着,一路风尘仆仆,晃到了村口。
第48章 二郎归家
少年背着一根长棍,自村口走来。
身形挺拔,脚步里带着风,日头照在他身上,透出一股子精神劲儿。
才走到院外,那门口便“嗖”地蹿出一道小小的身影,箭似地扑了上来。
却是自家那小丫头姜曦。
“二哥……二哥!”
喊得脆生生的,嘴角扬着笑,脚底带着风。
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却不住地往二哥身后那只包袱上偷瞄。
这阵仗,这热情,倒也不全是奔着那心心念念的二哥来的。
姜亮见了,笑意便从眼底漾上脸来,伸手把她的小脑袋揉得乱糟糟的。
顺手便从包袱里头摸出个糖人,晶莹剔透,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
小丫头得了宝,喜滋滋地接了。
一手拉着二哥,一边欢快地跳着脚,兄妹两个便一头钻进了院子。
屋里头,爹娘早听了动静出来了。
与父母见了礼,姜亮却没闲着,眼珠子四下乱转,屋里屋外地探头探脑,一副心急模样。
“你哥还在学堂上没散。”
姜义心下明了,道得云淡风轻。
少年脸上不免露出些失望,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才歇了一小会儿,便又坐不住了。
长棍往肩头一提,出得院门,脚步一拧,身子已然跃入空地,唰唰唰几下,便耍将起来。
棍起风生,破空如割,少年腰脊如松,手脚沉稳,虽未至尽善,却已透出几分狠劲来。
想来那州府大选将至,心里难免悬着事。
檐下,姜义负手而立,静静看着。
只见那少年招招式式,较之离家之时,竟已有了脱胎换骨之感。
筋骨扎实了,气息也凝了些,颇有点模样了。
而屋里头,柳秀莲却顾不上这些。
不知何时,早已蹲在柜角,翻出了那几包攒下的药材。
手上忙着拣洗,嘴里还嘟囔着:
“回来了就好,该好好补补。”
说罢便风风火火钻进灶间,锅碗瓢盆响作一团。
等到姜明书院归来,院中那条棍还翻得正快。
姜亮见着大哥,眼睛登时亮了。
棍往肩上一扛,几步凑上来,张口便请教。
话没寒暄,语气却火急火燎,全无遮掩。
一个问得带劲,一个答得从容。
你一式我一招,拆得仔细,说得明白,棍影之间,便已聊上了瘾,旁人早给忘了。
姜义素日里醉心养身炼性,对这打打杀杀的棍法并不如何上心,此时也不好插嘴。
索性倚着门框笑看,手一背,悄摸摸把小闺女搁桌上那半块糖人拈了来,细细地咂摸着,满嘴甜。
到了晚间开饭,桌上看着不似往年般大鱼大肉,油花四溅,却处处藏着门道。
黄精粥金黄浓稠,添了黑鳞子根,隐隐泛着股药香。
陈年血参煨的老母鸡,汤色醇厚,未入口,光是那股香,就已令人胸口发暖,精神提振。
连那鸡蛋,都圆润饱满,剥开来热气腾腾,带着一股不寻常的生气。
姜亮望着这一桌,眼里闪过一抹讶色,似是乍然不认得了这饭菜,也不认得这家风。
离家不过数月,怎地屋里竟像是换了模样?
姜明见弟弟神色,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家里变化大着呢,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外头长进。”
姜义听得,也不说话,只望着小儿子那张写满惊诧的脸,心中忽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得意。
药酒暖腹,面上红润几分,眼角眉梢,也尽是欢喜。
席间,姜义与柳秀莲你一筷、我一勺,两个儿子的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
姜亮吃得嘴角带油,一边笑着摇头推辞:“够了够了,真够了。”
话虽说得乖巧,筷子却压根儿没停。
姜明到底老成些,埋头扒饭,神情自若,倒是那咀嚼的节奏,比平日里快了不止一筹。
唯有那小闺女姜曦,小鼻子一皱,嫌那黄精粥、血参汤药味冲得很。
扒拉了几筷清炒青菜权当交差,便跳下凳去寻她的糖人玩意儿,惹得满桌人都笑了。
这一顿,滋补得近乎过头。
兄弟两个吃得额头见汗,皆觉腹中微热,浑身血气似在翻腾,连眉眼都透出几分兴奋来。
眼神一对,话未出口,那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便自然生出。
一个抹嘴起身,一个提棍挽袖,出了门,直奔院外空地,气势汹汹。
拳脚先行,起手便是一轮硬碰硬。
拳风猎猎,脚步生风,打得干净利落、虎虎生风,几招下来,薄汗便已从额角沁了出来。
热势未退,二人又各寻了根趁手的木棍,翻腕抡圆,再战一场。
棍影交错,起落之间,响起“砰砰”几声钝响。
夜静风寒,这动静听来竟格外清脆,叫人不由精神一振。
姜义立在檐下,手背在身后,望着这两个身影一腾一跃,光影在灯火与月色中交错不休。
他不动声色,只觉胸口一片安稳。
那一刻,他忽地有些明白了。
自个那点功夫,怕是真赶不上这两个小子了。
可心头并无酸意,反倒像春风吹过老树枝头,一股暖意徐徐升起。
只是,这兄弟俩的长进,也非一路平并。
往年看他们交手,大儿子姜明总是气定神闲,像是闲庭遛狗,逗着弟弟练手。
今夜却不然。
虽说姜明还是略胜一筹,但架势却不复当年那般闲庭信步,几个回合下来,额角也沁出了汗。
原本那股从容的劲儿,竟也叫弟弟压着逼出几分真火来。
想来也不难猜。
小儿子姜亮自去了县尉司,一门心思扑在筋骨武技上,巴不得连睡觉都打着桩。
虽说规矩上写着“练三日武,读一日书”。
可听他自己嘀咕,自打州府大选提上了日程,教书的夫子不是病了就是出门喝喜酒。
满堂大字没了踪影,空出来的时辰,自然就给那帮教头们塞了个满当。
反倒是姜明,虽也不落修行,却不是单靠拳脚走路。
练功之外,还得啃经读典、谈经论道,昼夜打熬,未必就轻松几分。
如此一来,光在拳脚一途比进境,自是弟弟追得紧了些。
不过姜义看在眼里,心中却不带半点计较。
大道万千,有人一步一印走得稳,有人风风火火奔得快,还有人迷迷糊糊撞上机缘。
各人的命,各人的脚力,不必强求齐整,也不必争个输赢。
第49章 扰不得神
这一打,竟打到了月上中天。
拳风棍影,在冷月下翻腾起落,拍得地上一道道灰影荡漾开去。
少年人骨血正新鲜,越打越起劲儿,步子带风,棍声震耳。
离得老远,都能听见那一阵阵“砰砰”声,仿佛夜里闷雷起。
姜义起初还站在檐下。
心想着等这小儿子撒完了野,便将那本坐忘论抽出来,考一考他静功是否见长。
可眼前这阵仗,别说收势,怕是打一轮还不解气,得续上一场方才舒坦。
他便笑了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