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庄主,可是常入山中?”
那高个儿的闻言,脚下略顿了顿,面上闪过些许得意,却还撑着谦虚的架子,道:
“也谈不上常去……不过是闲来无事,入林采采药,赶赶野兽,护些行人。”
“若遇着个落单的,也不甚麻烦,顺手拎出山来便是。”
听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姜义也就不再多问。
药材揣在怀里,转身下山,径直往村口那间老药铺去了。
这趟在庄子里拣的,虽是难得的主材,药力沉雄,可终归只是根骨。
孤木不林,还得些旁枝侧叶作佐使,才好入方。
药铺门口挂着串风铃,风一吹,响得清脆。
姜义推门而入,李郎中正埋首拨弄药秤,那秤砣一点一点地蹭着铜杆。
听动静抬了抬眼,本也没放在心上。
可等瞧见姜义手里包着的几味药材搁到柜上,脸上原本那副端方沉静的神色,竟也起了点儿波澜。
姜义也不多言,指了指药材,语气平静道:
“劳烦李老哥搭个眼,再配些辅料。要最好的,不必省,都记在账上。”
这话一出口,李郎中手里的药秤竟也跟着顿了顿。
眉梢一挑,目光落在姜义脸上,像是想从他神色里寻点端倪。
可姜义却站得安安稳稳,手往柜上一搭,神情温温吞吞,眼里不带一星波澜。
往年家里光景不好,手头绷着,只能凑合着买点市面常货。
可眼下不同了。
那半亩幻阴草打了底,今日割的两垄苗子,才不过半年份,便值五十两现银。
若是熬到老成,那价钱,可真是不敢细算。
一想到这,眼前这铺子里陈列得整整齐齐的药材,便也只是寻常货色,算不得什么高价了。
更何况,日子掐指一算,离小儿去州府应选,也不过数月了。
这事搁谁家,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自然得早些张罗。
这时候自是顾不得省钱了。
李郎中素来识货,也乐得有人出手阔绰。
听姜义一句话没绕弯子地开了口,他也不推辞,手脚麻利地开了那口常年落锁的柜子。
翻出几味平日不露面的好药,连标都没贴,只凭鼻子认得。
几副药材包好,账本上也跟着添了几笔分量不轻的记挂。
可姜义面上不显,只一手拎了药包,步子比来时都带了点晃荡的轻快,一路悠哉回了屋。
心里也跟着松了几分,反倒盘算起家里那十亩薄田来,还有山脚下那几块碎地……
若都换上这等金贵草种,说不得过几年,庄户人家的模样也能换换了。
脑海里浮出那刘家庄子库房中景象。
各式灵药堆得像柴火,随手往地上一摊,那味儿却是呛人得紧。
若是自家娃儿能这般用药砸出来,日后真出了点名堂,未必就比那镇山太保差了。
第二日天色才亮个轮廓,晨光未透骨,四野还裹着夜气,冷飕飕的。
姜义早起惯了,赶着家里牲口往后山放草,脚下还沾着些未干的露水。
回了屋,正要领着一家子下寒地练桩。
那院前的村道上,却忽然走来一溜人影。
站住脚抬头望去,却是刘家庄子里的人打头领着。
中间那一个有些生面,一身褪了色的僧袍洗得发白,形容清癯,肩上挎着个布袋,步子不急不缓。
姜义一瞧,心头微动。
想来,这便是前两日刘庄主从山中救下的那位取经人了。
这和尚倒也稀奇,路不挑远近,只认前缘,说是从东边来,要一路往西。
姜义眼下瞧见真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一行人正往后山方向去,姜明小子也不安分,凑上前来,小声唤了声爹。
两人对了个眼色,脚下便也跟了过去。
靠得近了些,便听得刘庄主正在一片好声好气地劝:
“前方山路难走,不如庄子里安排车马,自北头绕去,虽远些,总归安稳。”
那和尚却只是合掌一礼,话说得不紧不慢:
“路该怎么走,自有定数。”
语气平平淡淡,听着却不容置喙:
“缘该我走的,便是火坑也能踏过;不是我走的,绕一百里,也终归要退回来。”
姜义听着这话,不觉轻咂了下舌,斜眼看那和尚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却也隐隐起了几分敬意。
说话间,那一行人已至姜家院前。
姜义见状,忙上前几步,拱手作揖,打了个照面。
那僧人也不多言,只合十还礼,面上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姜义眼风一扫,肘尖轻轻抵了抵身旁的姜明。
姜明心领神会,脚下“咯哒”一声便飞快往屋里窜。
不一时,手里已捧了几样粗点心,些许瓜果饼子。
那僧人也不推辞,接过食物,再合十一礼,低声道了句“福”。
又转身朝众人一礼,便迈上了那条通往后山的羊肠小道。
神色依旧无悲无喜,脚步却稳得很,像是早知此路要走,走多远,也不回头。
前路难料,后山林深雾重,连风都带着点说不清的古怪,倒也不是寻常人爱去的地界。
于是众人便止步山外,只目送那道身影,一步一印,踏入林风之间。
不多时,便见他背影在山雾中一点一点隐去,如落纸入水,渐无声息。
第46章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山中林深,径曲风幽。
那僧人的身影不过一转弯,便没入雾气深处,如石沉水,半点不见了。
可山脚下这几位,却没人急着转身。
俱都杵在原地,望着那条蜿蜒的山道,像是盼着什么从林中再走出来似的。
尤其姜明与那刘家少爷,眼神专注,姿态各异。
一个紧盯不语,一个若有所思,瞧着倒像是各怀盘算。
终是姜义先开了口,笑着上前几步,拱了拱手,道:
“刘庄主身手不凡,心地也好,能在那深山林里搭救苦行之人,实属难得。”
刘庄主闻言,只摆了摆手,唇角一挑,笑道:
“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大德。左右是山中闲步,碰上了便出个手,权当替自家积点阴功,图个好梦。”
这话说得淡淡的,像是真不当回事。
见他并无要走的意思,姜义也不急,索性随口搭了几句。
“以刘庄主这份身手,若是出了山,在外头混个功名富贵,怕也是手到擒来。”
语气里带了点试探,也确是有些好奇。
刘庄主仍是笑,语声平平:
“功名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家中也不是没享过。如今想来,倒是这山野清净些,日子自在,才合心意。”
说罢,他不等姜义再追问,便自个儿一拐话头,道:
“倒是昨日姜兄送来的那几株幻阴草,成色极好,一瞧便知是用心养出来的。”
“等这几味药制好了,也送几份回来,算是庄子里的一点心意。”
姜义见他不愿多言,便也识趣地收了话头。
语气一转,仍扯回了药材上:
“姜某没什么别的营生,种地倒还算熟门熟路。若庄主还有什么稀罕草药想种,倒也不妨交托试试。”
这话说得客气,也带着些诚意。
刘庄主闻言,眉头略一蹙,像是认真思忖了一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庄里寻常药材不缺,缺的那些,姜兄眼下的底子,怕是还种不来。”
“那幻阴草,也是因它性状稀罕,恰好合了些门槛,这才托你一回。”
姜义心头不免泛起点失落,嘴角却半分不显,只轻轻一点头,神情如常。
刘庄主见他这般沉得住气,倒也多说了两句:
“不过,若是姜兄往前再迈一步,踏入精满、气足的境地,那倒真有几味药材,可托你家去栽种了。”
精满、气足、神旺,是命功圆融的三条路,姜义早已知晓。
这命功一道,倒比性功灵活得多。
精、气、神三者虽说讲究圆满,却不拘先后,只看根基所向。
寻常人多半从精力起步,一步步锤炼上去。
可姜家有些不同。
后山那一门吐纳之法,练得早,根打得稳,偏是在“气”这一道,走得快些、深些。
姜义听着,只轻轻点头,心底细细记了下来。
两人都没急着走,索性就在山脚下支了脚,半倚着柴垛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说的是修行,讲的是草药,话头起起落落,没个正形。
偶尔姜义问些法门上的事,刘庄主也不藏私,三言两语地点拨一二。
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去种药的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