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本就有些底子,如今又多学了门正经拳法,自然成了塾馆里的焦点。
每日展露拳脚不说,还拉了村里一帮男娃,自起山头,自封帮主,名曰“古今帮”。
还分了堂口、设了护法,讲起江湖规矩来,眉飞色舞,煞有介事。
塾馆自此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岑夫子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手里茶盏轻轻一放,发出声脆响。
姜义听着,心头倒先浮起几分忍不住的笑意。
想他自己,若在那年纪得了这等身手,恐怕也比姜明好不到哪儿去,帮主不敢当,护法总是要做的。
可夫子在前,当爹的总不能同流合污。
只得收敛了神色,板起脸来应了句:
“夫子教诲得是,回头就训那小子一顿,叫他收一收。”
说完,起身出了院门,去鸡圈里逮了只肥硕的老母鸡,羽毛光亮,啼声洪亮。
提回来绑了双脚,双手递与夫子,口中只道:
“多劳夫子引荐,又劳烦今儿走这一趟,家中也无旁物,权作一番心意。”
岑夫子连连摆手,却也未曾推得太紧,笑着收下。
直到把夫子送出门,院里只剩夫妻二人,姜义才松了口气。
待到姜明一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先挨了一顿训。
“习武原也无妨,嬉闹且罢,但不可乱了学堂规矩。”
姜义坐在堂屋正中,神色不动,语声却低沉如鼓:
“欺人更断不可行,若是仗着几分拳脚便目中无人,那便不是练武,是养祸根。”
这一番说得不轻不重,倒比火气来得更叫人心虚。
姜明在外头是个闹腾鬼,在家中却素来怕老爹。
此时只低着头,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搅来搅去,嘴里含混应了两声。
姜义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头那点气倒也去了七七八八。
“行了,罚也罚过,训也训完。”
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脱下外袍,袖子一挽,走到了院中。
“那门拳法既然学得了,来,演一趟我瞧瞧。”
姜明一听,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
“咳咳,爹爹有所不知……我这拳法,可不是寻常路数。”
只见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抬手理了理衣襟,嘴里却正经八百道:
“这是‘古今帮’的镇帮绝学,非堂主以上,不得私授。孩儿虽是帮主,也得守规矩不是?”
姜义听着,先是一愣,旋即眼角抽了抽,目光一沉,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只可惜,今儿腰带软趴趴的。
于是转身,步伐平稳,径直往灶房寻那火钳去了。
……
自那日后,姜义寻了些空闲,便在小院里拉着柳秀莲,一招一式地抻筋拔骨。
那门拳法倒也不玄,起手收式,皆是寻常路数,指点着打上几趟,也就算是入了门。
拳架虽拙,架势却正,落步起身间自有一股子沉稳气象。
只是姜义练得入门,便愈发笃定。
大儿教给自己这一套拳,与那日小儿演练的几招,分明路数大异,其间改动不少。
小闺女姜曦也不甘寂寞,见爹娘舞拳,摇摇晃晃地凑了上来。
才堪堪一岁半,腿脚都还打着飘。
却偏要学大人模样,挥着小胳膊小腿,嘴里咿咿呀呀,煞是认真。
反正气势先摆出来了。
姜义见她这模样,倒也乐得应承,索性有意无意地,引着她纳气调息。
打桩练拳还早了些,但这呼吸法门,却可早些养成本能,也能多落几分底子。
家中汤药也没断过。
余下那点虎骨渣子、首乌须子,翻出来又熬了几回。
虽不若头锅浓烈,但借着拳法炼化药劲,却比先前那桩功更显效用。
几碗汤药下来,姜义只觉气息转畅,浑身有劲,瞧着竟也似年轻了几岁。
院外那十亩田地,原已深翻一遍,又养了小半年地力,这会儿种下了晚稻,长势瞧着喜人。
每日晨起,赶牲口上山,挑水浇苗。
午后院里练拳,喝碗汤药,听小闺女哼哼两声。
日子过得清淡,却也沉稳。
唯一叫姜义犯难的,倒是那位李郎中,近来来得越发勤了。
想那刘家庄子,养育后人确是极尽心力。
自打那娃儿足岁,各种天材地宝、灵药兽骨,流水一般地用着。
李郎中跟着沾光,那些个药材须子、兽骨渣子,甭管见过没见过的,都紧着往姜家院里送。
姜义推说囊中羞涩,李郎中却连连摆手:
“都在账上记着,你五亩药田的出息,咱细水长流,终归不差。”
起初几回,姜义还会摸出算盘,算算自家地里那几味药材,能抵几帖药账。
只怕哪日李郎中药未兑尽,人却先归山了。
可后来账本越记越厚,索性心也大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只要是能用得上的,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李郎中笑呵呵,也不计较,抄起药箱转身就走。
还是后来从岑夫子口中,才略略听出些端倪来。
李郎中虽未明言,心思却未必在那点银钱上。
毕竟姜家小儿子,在县城得了重用、前途无量的风声,早经岑夫子之口泄了出去。
银钱债,好歹能算清楚。
可人情债,就未必算得净了。
姜义听罢,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自家那小儿才六七岁,裤腰带还系不牢,连他爹都没指望着呢,怎的旁人先惦记上了?
不过念头归念头,日子还得过。
自那日起,李郎中再登门送药,姜义倒也不推辞,只是挑着些立时见效、用得上的收下。
只将那一笔债务,控在自家能偿还的范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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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万兽夜哭
光阴潺潺,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义把那十亩秋稻收了,晾干装囤,一地金黄换作了豆苗,地头也清清爽爽起来。
这半年光景,小闺女姜曦已能跌跌撞撞地跑上几步。
嘴里也会蹦些“要抱抱”、“吃果果”的话来,奶音软糯,听得人心都要化。
那套呼吸法,也早练作了本能。
哪怕夜里睡得正香,气息一吸一吐间,也有几分绵长模样。
如今家中药膳、药浴,分例里也有她一份。
只是姜义和柳秀莲下手都格外仔细,药材虽好,也不敢多放。
生怕药劲冲了女娃的身子,惹出什么不妥来。
村子还是老样子。
天一亮,锄头碰着地,锅灶响着勺,炊烟一缕一缕,像村人性子一般安稳。
只是这安稳,在前山那头,近来却起了点细细的波纹。
要说还是那桩陈年旧事。
两年前,虎熊伤人,闹得两界村人心惶惶。
自那之后,村里猎户、采药人,便只守着前山那片不深的林子转悠。
打些野鸡兔子,采点蘑菇野果,也勉强算得几分进项,贴补家用罢了。
可这两月不大对劲。
有几个常去林边的汉子回来嚷嚷,说见了些新鲜兽迹。
不是脚印,就是尿痕,腥气冲鼻,像是猛兽的。
有人还赌咒发誓,说瞧见树皮上有抓痕,深得吓人。
这些年头,山里静得有些久了,连野狗都稀罕得很。
今儿个忽然冒出这点动静,自然叫人心里发毛。
日子一晃,林子边上的痕迹愈发频了。
不再是远远一瞥的惊鸿影,倒像是有胆子大的家伙,在试着摸底儿。
它不急不躁,循着前山那片灌木稀疏处,一步一步地蹭将过来,连脚印都比先前沉了几分。
两界村里,见着动静的人渐多,议论也渐杂,村中光景便分了两派。
一派欢喜,一派发愁。
高兴的,都是些年纪偏大的老猎户。
这两年吃了闲饭,弓弦上落了灰,刀背都钝出毛边来,心里早就憋得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