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一挥,一道刀气破空而出,无声无势,却直取面门,如寒星堕夜,悄然又决绝。
姜义神色不动,手中老锄猛然翻转,堪堪将那道锋芒拍斜。
未及喘息,那公子脚下已是一踏。
身形如雁掠寒江,紧随刀气之后,一抹刀光无声绽起,忽左忽右,似电光石火,又若风卷残云。
这一番再出手,再无试探遮掩,而是气意合一,刀随念动。
杀招肆意,招招致命,每一式落处,皆将姜义身前虚实尽数笼住。
姜义顿觉气机大乱,身周俱是锋芒,如芒刺背,几无可避之地。
虽竭力应对,棍法步法皆不曾凌乱,翻转处仍隐几分章法老道。
可那刀势似活物般转折无常,动静之间,已将他牢牢牵制。
气口外泄,劲势渐弱,原本沉稳无隙的棍路,也终于显出几分吃紧。
姜明在旁看得心头焦灼,终是忍不住踏出一步,方要上前。
却不知何时,身侧已多了几人,立在檐下影中,懒懒散散,恰好拦了他的去路。
为首那人斜倚门柱,嘴角笑意泛滥,眼神却凉得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
“我家公子手正热着,劝你莫扫了他的兴致。”
姜明眉心一跳,脚步止住,拳头已然无声紧攥。
院中,姜义气息越发沉重,手中老锄起落间,早没了先前那般从容。
连退七步,步步皆在刀锋上周旋,刀光逼人,寒意如水,背脊已抵上那株老槐树的粗糙树干。
槐荫如墨,将他半身吞没,光影交错,那张寻常老农模样的脸,忽而竟看不真切了。
那锦衣贵公子却显然打得兴起,眼中战意愈炽,刀势凌厉如狂风疾雨,卷得人难喘息。
眼见刀锋再近半寸,便欲一鼓作气斩下。
忽地,头顶风响!
一股森然劲力自天而落,毫无预兆,如雷轰石裂,携着杀机怒意,当头罩下!
那贵公子瞳孔一缩,脚下微顿,刀势登时一滞。
原来那棵老槐树上,竟还藏着人。
姜曦平日最是懒散,喜赖在这槐树上偷闲打盹。
日头暖了,晒晒腰背;天阴下雨,便缩在枝杈间听屋檐滴水。
今儿个一早便听见院中动静,她却不急不躁,只猫着身子躲在枝头,眯眼瞅了许久。
此刻瞧见空隙,才猛地一翻身,从枝间蹿将下来!
手中一根槐木枝,粗细合掌,此刻挟着风声“唰”地砸落,照着那贵公子的天灵盖劈头盖脸就是一棍。
那一棍来得又猛又突,毫无铺垫,偏偏角度刁钻,打得狠、下得快。
贵公子尚未回神,那边姜义已先动了。
眼角的老纹倏地一跳,那对素日浑浊的老眼,竟骤然亮起一线光来,直如枯井忽现水波。
他竟不退反进!
手中那柄旧锄已如老蛇缠枝,顺势一黏,竟将那银光闪闪的弯刀死死缠住,寸寸不让!
而此时此刻,姜曦那一棍已压顶而下,势疾如奔雷,气沉似瓢泼,直砸那贵公子眉心。
这一下,避无可避!
若真结结实实落下,怕是连那张白玉生香的脸也要凹进去三分。
可偏偏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姜义心头一震,神魂似有所感,只见虚空一晃。
像是从空气里悄无声息抽出的一缕幽丝。
“铛!”
清音脆亮,宛如玉击铜磬。
姜曦那势若山崩的一棍,竟是硬生生偏开了三寸,只顺着额角擦过。
风声犹在,却只余一缕阴冷的气息在院中打了个旋,冷不丁钻进衣襟里,再无踪影。
姜曦眉峰轻挑,眼中掠过一丝讶色。
她脚下一点,身形一旋,已将余势尽数卸去,悄然落地,棍尖也没再逼近分毫。
那贵公子得了这一瞬喘息,手腕微抖,刀光如浪翻卷,寒意四起,逼得姜义侧身半步。
自己则趁势飘然退开三尺,袍袖一展,立于檐下,像是未曾动过手似的。
姿态仍旧倜傥,气息却已沉凝。
他眉梢微挑,像是觉得有些可惜,又仿佛意味更浓,连眼神也添了点玩味儿。
随即,他目光一转,落在那少女脸上。
待瞧清了那眉眼之间的神采,分明与姜义有几分相似,他便怔了一瞬,旋即轻轻笑了出来。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啊。”
那羌人公子低声说着,笑意藏在唇边,眼角却带着三分兴致,七分未尽。
院中一时静得出奇。
只余风穿槐叶,簌簌作响。
那贵公子此刻,倒是收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袖手而立,神色悠然,目光来回在父女二人身上游曳。
过得一息,他轻轻一笑,唇边挑起一缕看不穿的弧度。
“意未定,魂先凝……这般路数,倒是野得很。”
说罢微顿,眼角不动声色地一扫姜曦那张稚气未褪的小脸。
“若只出了一个,还能说是祖坟冒烟,巧得不行;可这一家出了两个,其中一个还这般年纪……”
话没说尽,便收了声。
可那笑里,分明什么都替人说完了。
这一家子,不是有天大的机缘,便是藏了那不能示人的门道。
说到此处,那羌人公子忽地一笑。
笑里不再带刀,换了副生意人般的温和面孔。
“说来倒也有趣。”
他摊摊手,语气轻快得像在讲街口的闲话家常:
“此行本意,不过是来扫平一桩不知天高地厚的异兆,省得将来行路绊脚。却不想,竟撞见了这么一桩意外之喜。”
话锋一转,笑意没散,目光却沉了几分,落在姜义身上,慢吞吞吐出一句:
“你二人,若愿归顺我烧当部,再将那门修魂的法子奉上……我,迷吾,便以我父烧当豪帅之名作保,许你一家子泼天的富贵。”
他轻轻一顿,嘴角挑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并且,这一村的老老小小,也都留得性命,不必跟着你们一块儿,白白送命。”
说罢,手一扬,笑吟吟地收了尾:
“如何?”
他问得云淡风轻,语气里却透着几分笃定,脸上挂着十拿九稳的自信。
哪怕方才亲眼瞧见这父女的身手,心下也不曾起过一点忌惮,反倒神情更笃。
在他看来,如此条件,已是天大的恩赏,寻常人听了,怕早就跪下磕头谢主隆恩了。
姜义却没吭声。
只是缓缓抬头,眼中雾气沉沉,浑浊如旧井,叫人看不透里头到底藏了什么。
姜曦立在一旁,也未作声。
父女两人对视一眼。
无须言语,已然有了分晓。
下一瞬,姜义手中锄柄悄然一紧,五指扣得极深,连指节都泛起一层死白。
而姜曦也不动声色地,将那根沉甸甸的槐木棍,往身前挪了半寸。
只这半寸,已是作答。
迷吾瞧着这一幕,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呵”地轻笑了一声。
笑里既无怒意,也无惊讶,倒透出几分惬意,像是早就料定了这般回应。
也是。
能把招法打到这份上的,若真是一吓就跪地求饶的软骨头,反倒叫人没了兴致。
他迷吾平生最不怕的,就是这等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主儿。
一寸寸敲,一寸寸折,直敲到他们跪地为止,才算是戏正入味。
姜义神色沉如古井,任那风拂鬓角,也分毫不动。
只是与身旁闺女换了个眼神,便默然将那根沉沉的老槐棍接了过来。
姜曦提过那柄瞧着有些滑稽的锄头,站定到那锦衣公子的面前,将父亲护在了身后。
姜义并未急于出招,反倒略一垂肩,身形随之一沉,棍势也低了几分。
这一棍起得极慢,慢到几近静止,棍头却在地上犁出一道尺许沟痕,厚重如岳,沉若压嶂,是为阴。
忽地棍尾一翻,轻飏如絮,卷风如丝,在虚空中勾出一道柔笔,似描似写,带几分水袖藏锋之意,是为阳。
一阴一阳,一重一轻,于刚柔之间生转合之机。
宛如天地吐息,水火交融,竟在这副凡骨血肉中,凝出几分天成的圆意。
而他心神之内,亦有两道微光随之摇曳而起,一黑一白,似火似水,流转不息。
那阴阳双华回环处,棍意愈发幽深,劲力层叠如潮。
若水磨石,暗涌无声,蓄势至极,不发则已,发则断江折岳。
迷吾此刻,已将二人视作囊中之物。
一步踏前,唇角微挑,竟似兴致来了,随手与姜曦过了两招。
出手不紧不慢,步伐松散随意,竟还抽得出神来,侧头望了姜义那边一眼。
静静看着那一棍缓缓铺开,招势未至,棍意已然如山雨压顶,呼之欲出。
他眼中那点欣赏,比先前倒是更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