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仍是热汤软饭,一派寻常。
只是饭后,他却难得摆了摆手,没搭理小儿缠着要练拳的热情,只淡淡吩咐了句:
“叫你哥陪你打一趟桩。”
说完,自己兜了个圈,从院里转进了堂屋,寻了老爹和大哥。
这人一向寡言,语未出口,神情却先沉了三分,唇角抿得紧紧的。
“衙门里新拨了差。”他说,“恐怕要出门一阵,不能常回。”
姜义正捏着茶盖拨浮叶,手指一顿,眼风便扫了过来。
这小子自小沉默,若非心中挂事,断不会主动挑这茬。
他也收了笑意,将茶盏搁稳,抬眼问道:“何差?可有凶险?”
姜亮摇了摇头,眉头却没舒开,只压低声音回道:
“暂时未说明详情,只是……校尉说,是鹤鸣山那边点的名,要我随行。”
“鹤鸣山”三字一出口,屋里气息便仿佛凝了几分。
姜义眉头动也不动,只眼角微拢。
天师道若亲自点将,十有八九不是图姜亮这点微末道行。
更多的,怕是冲着他那根老棍去的。
那物寻常模样,灰不溜秋,可真动起手来,专破阴祟邪气。
平日里用得少,可一旦用得着……怕就不是寻常小事。
姜义捏起茶盏,盏盖轻扣着浮叶,轻轻一转,才抿了一口。
热气一缕缕升起,他不急着说话,像是借着这一口茶,把心神烫回正中。
片刻后,才缓声道:“能推么?”
姜亮闻言,手指动了动,像是想辩,却终究没开口。
片刻后才道:“执意要推……也推得掉。”
声音低了些,话锋却没落实,只在原地晃了一圈,便自个儿绕开了去。
他目光一斜,不自觉越过屋门,看向院里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望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眸子里划过一丝不甚明亮的微光,嗓音也压得更低了些:
“我听说,鹤鸣山那一脉,最擅符箓与丹火,山中那座丹房,千百年来火种未灭,一直有人守着。”
他顿了顿,似是斟酌,又道:
“我在山上……也还认得几个旧人。若这一趟走得顺些,或许能托条门路,把锋儿送上去。”
“做个俗家弟子,学些炼丹的真本事,也好。”
第128章 铜铸五环,棍走阴阳
见小儿心意已定,姜义也不再多言。
只絮絮嘱咐了几句老话,万事小心,安身为上。
一旁许久未出声的大儿子姜明,这时才开了口,话不多,却问得直接利落:
“几时动身?”
姜亮也答得爽快:“上头催得紧,县尉司那边的差使都交卸了。再拖不过三五日,便得上路。”
姜明“嗯”了一声,语气平平,没再追问。
只是那双素来清亮的眼子,淡淡地在小弟身上来回打量了一遍,像是要把人从头到脚都看个通透。
片刻后,他才伸手,在姜亮肩上拍了一掌,语气平淡:
“那便趁着在家,好好歇几日。”
次日清晨,天光还未全亮,寒气里裹着霜气。
姜明照旧在寒地里讲了书,拢着袖子,抬着嗓门,一板一眼,声声落地。
只是今天的课,比往常收得早些。
书一讲完,他也没再多留,一转身上了后山。
这一回,却没像往常那般待到日头黑尽才下山。
未到午时,人便折返回村,怀里揣着一包鼓囊囊的东西,把前襟都顶得鼓了起来。
脚下带风,也不与人打招呼,径直往村头那间唐家铁铺去了。
再见他时,已是日头偏西。
炊烟散得干净,一家人正围坐桌前,热汤热饭,香气氤氲。
门口一响,姜明跨步进来,手上提着个沉甸甸的麻布袋。
走动之间,那袋里叮叮当当地响着,像是铜铁磕碰,虽不甚响亮,却正好落在了满屋人的耳根子底下。
霎时几道眼光齐刷刷望了过去。
姜明也不绕弯子,只嘴角一牵,朝姜亮招了招手。
“来,试试看。”
说着便将那麻袋往地上一搁,麻绳一扯,“哗啦”一声响,从里头摸出一溜铜环。
大的一个,小的四只,颜色沉稳,不带一点花巧。
形制说不上精致,边角还有点粗糙,一瞧便知是匆匆打就,赶时赶点的活儿。
可那铜色却敛而不俗,分量压手,光是拿在手里,就能叫人心头沉下三分。
细瞧之下,倒与姜亮那根长棍上的铜箍颇有些神似,只不过款式收敛,打得更纤巧些。
两个手镯,两个脚环,外带一个颈圈,一大四小,头尾相应,竟是套得齐齐整整。
姜亮如今也识些货,眼睛一亮,嘴上虽不言语,眼里神色却生了几分郑重。
他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俐落地一一戴上。
铜环贴在皮肤上,微沁着凉意,却不刺不紧,手腕脚踝处都空出些宽裕,动起手来,翻转挪腾,丝毫不觉妨碍。
只是偶尔抬手伸腿,袖口裤脚下头那一点黄澄澄的铜光,总归还是太跳脱,看得有些扎眼。
柳秀莲瞧在眼里,没多话,转身回屋,翻出一匹压了好些年的棕布。
那是她给姜曦备下的陪嫁料子,筋骨结实,纹路粗中藏细,寻常舍不得动,连冬衣都没舍得裁。
今儿也不犹豫,手起剪落,割成细条。
再把那几只铜环接了过去,坐在灯下,一圈一圈,缠得细密周正。
等再戴上时,原本露着光的铜环,便被包得严严实实,颜色沉静,看着就像些普通护具。
就算让外人撞见,也不过随口糊弄一句是乡俗风物,辟邪纳福,倒也算不得出奇。
姜亮低头瞧了瞧,又弯弯手肘踢踢腿脚,动作沉稳,铜环贴着皮肉,温润得紧,恰到好处。
他心头一热,正想说句什么谢语,却被姜明抬手一拦。
“得了,兄弟之间,扯那些虚套作甚。”
他说得平平淡淡,连个眼风都没多给。
说着,他又俯身在那口半旧的麻袋里摸了摸,手指在里头拨拉几下,哗啦哗啦直响。
片刻后,干脆“当啷”一声,把剩下那点零碎全倒了出来。
都是些指环、挂坠一类的小物件,叮叮咚咚散了一桌,溅了满桌铜光。
“剩了些边角料,扔了可惜。”
他掸了掸手上的铜屑,说得轻描淡写:“随手打了几个,一人一样,就当个护身符使。”
话说得随意,手上却不含糊。
分发下来一人一样,既无重复,也不见遗漏,显然是早就盘算好的。
轮到姜义时,递过来的是一枚扳指。
通体铜质,打磨得圆润光滑,颜色沉稳,瞧着平平无奇,握在掌心却沉甸甸的,压手得紧。
姜义接过来,只低头一掂量,便顺手往大拇指上一套。
正正合扣,一分不松,一分不紧,像是专门为他量了尺寸一般。
看着那扳指在指节上泛着光,唇角微翘,便将手伸出来,在众人眼前晃了晃,一脸得意神色。
一家子各有所得,自也欢喜得紧。
姜亮在家头歇了三日,吃得香,睡得沉,连眉角那点积久的疲色都退了大半。
到了第四日,还未见天光,他便悄然起身,三两下扎好包裹,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人一走,宅中便又归于往日的清寂。
鸡鸣狗吠间,柴火照旧,日头也照旧地升起落下,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推着走。
姜义隔三岔五,总要带着姜曦往屋后走一遭。
那林子里搭的小树屋,如今倒成了修习的正经去处。
地处水木交汇,灵气之盛,浓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修行中人一靠近,便觉心头舒畅,鼻息清明。
那是块好地儿,姜义心里清楚。
若能在那儿将姜曦那株观想而出的魂象宝树养得根深叶茂,日后怕是能开出不凡的路数来。
只是这灵气虽好,却也太“冲”了些。
姜曦虽说根骨出众,可到底年岁尚浅,神魂未稳。
纵有益气丹吊着气脉,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觉魂象震荡,气机倒卷。
那一刻神魂一撤,往往连人也跟着软了,一身轻飘飘的,仿佛要被那股逆冲之气抛出屋外。
姜义到底还是不放心。
每回都随着一块儿入林,静静守在屋外。
也不催,也不扰。
就像当年蹲在幻阴草地旁头,看着姜亮苦熬魂关时那般沉得住气,稳得出奇。
倒是姜锋那小子,兴头十足。
每见他姑姑从屋后晃悠悠出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没,小腿还发虚,脚下都飘着风。
他便屁颠屁颠地凑上前,一手扶,一手拍胸,语声铿锵得恨不得把树叶震落三片:
“姑姑莫急!等我丹法练成,定叫你不吃这苦!到时给你炼的灵药,保准顶你这益气丹百倍还拐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