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王宫正遇见神色有些忧虑的孔丘。
夫子问道:“伯阳先生何往?”
老子笑答一句:“天子以我老弱,下旨允我归还乡里,安享天伦之乐,正要去与你作别,不曾想在这里遇见。”
夫子长叹道:“我亦接到鲁国书信,国内动乱,即刻便要返回本国,方才正欲入宫与先生作别,不曾想在这里遇见。”
陈玄说道:“既是顺路,不妨一同出城,就在城外作别。”
夫子即命下人收拾马车行礼,与老子和陈玄一道出城。
这几日夫子与老聃谈天说地,交流学问,已是惺惺相惜,不忍别离。
故而到了城外,夫子感伤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日还能再见先生。”
老子抚须笑道:“见我老弱之躯,不如见我之学问绵延传承,福泽后世。”
夫子若有所悟,执学生礼拜别老聃。
老子乘坐青牛,最后告诫道:“我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义者送人以言。我不富不贵,无财送与仲尼,愿以数言相赠。”
“当今之世,聪明而深察者,之所以遇难几至于死,在于好讥人之非也,善辨而通达者,之所以不断招致祸患,在于好扬人之恶也。”
“愿仲尼留意。”
陈玄亦拜别孔丘:“夫子保重。”
老子乘牛,陈玄牵牛,径往西方而去,孔丘亦往东去。
至此二圣离开洛邑。
陈玄回望周都洛邑,凭眼见喜观其气运骤然衰落,料想是无圣人坐镇,更加难掩颓势。
老子于青牛之上说道:“武王伐纣,周代商,今已七百年,当年朝歌,一如今日洛邑,无非是天道轮回,因果使然。”
陈玄说道:“只是苦了四方黎民百姓。”
老子笑道:“你若不修道,何妨在人间做个一国明君,效仿那西伯侯励精图治,换了这片诸侯争霸,生灵涂炭的人间。”
陈玄答道:“一座洛邑都城王子夺位,尚且生灵涂炭,不知枉死多少性命,更迭王朝,只会死去更多的人,此番历练,我已自知斩得人间之鬼,却是斩不得人心之鬼,不如继续修行。”
老子微微点头,此子悟性颇高,真武眼光不错。
老君借人间老子之身观道一场,所谋之事自然不在一时,而是人间此后万世轮转。
这整座人间便如棋盘,越是下到后面,越是黑白交错,杂乱不堪。
老子忽然于青牛背上问道:“玄鉴小友,能对弈否?”
陈玄挠头道:“师父于武当山也曾教过我对弈,先生既有此问,我当奉陪先生消遣几局,只是此刻天色渐晚,我们出城之时也未携带棋盘棋子,如何能与先生对弈?”
老子说道:“天地经纬,不过术算,棋盘棋子,亦是此理。”
陈玄心中了然,老子莫非要与他下盲棋?
所谓盲棋,无须棋盘棋子,但需要对弈两人记忆超群,于虚空之中观想出一张棋盘,口中所言棋盘经纬,即是棋子所落之处。
老子说道:“我已是垂暮之年,须发皆白,便由我执白,你正值壮年,执黑如何?”
陈玄慨然答应,执黑先行。
天色虽晚,虚空之中却仿佛有一张棋盘纵横交错,伴随着两人言语,便有棋子落在棋盘上。
陈玄执黑棋布局走完,便积极主动寻求进攻,宛如一条黑龙,在棋盘上左冲右突,把白棋块块分割,令白棋如同散落在各地的诸侯。
白棋则好似水中白鹤,闲庭信步,这里躲一下,那里避开冲突,寻求做活。
行至中盘,黑龙隐隐有着横扫之势,白棋仿佛溃不成军。
陈玄心中有些激动,如若不是炼化了鼻嗅爱,此时他早已面色涨红,迫不及待要步入收官,赢下老子一局了。
陈玄平复心情,不断寻求打劫,利用劫争扩大地盘。
而当那黑龙肆意侵占白棋领地之时,白鹤偏偏不作抵抗,而是接连下出几处无理手,令人摸不着头脑。
陈玄见那几处无理手不足以造成威胁,便准备一鼓作气发起最后的进攻,吃掉白鹤两翼,奠定胜局。
在他落下关键一子后,老子开口道:“十一之十一。”
虚空之中的棋盘上,两个黑棋中间,忽然落下一个白子,便如白鹤终于亮出杀招,联合先前诸多看似属于无理手的棋子,直接切断了黑棋的联络,将一条黑龙拆解成为一条黑蛇,并且遏住了它的七寸。
陈玄一时间冷汗浸湿后背,眼睁睁看着局势在顷刻间逆转。
黑棋从何时开始便落入陷阱了?
陈玄凭借记忆回顾整张棋盘,似乎从他落下第一手主动寻求进攻的棋子,便已经被白棋牢牢牵制,先前黑龙横扫四方的错觉,不过是白鹤还未亮出遮天蔽日的翅膀。
那关键一子,便是白鹤亮翅之时。
黑龙见白鹤双翼,如蜉蝣见青天。
陈玄认负道:“我输了。”
老子却是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一局棋罢了,你可知我那关键一子,象征南赡部洲何处?”
陈玄微微思量片刻,说道:“是函谷关。”
函谷关,秦,晋交界之地,位于洛邑之西千里,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秦国东出函谷,则直抵周都,进逼中原,晋国据函谷,而西遏秦国,南窥强楚。
不过老子此行,却是与军事无关。
西出函谷,至咸阳,经河西走廊,过崇山峻岭,茫茫大海,方能抵达西牛贺洲。
第23章 一根不正心火起
却说陈玄为老子牵牛,出了周都洛邑向西方函谷关而去。
周都洛邑距函谷关有千里之遥,其间道路难行,越往西地势越是复杂,若是换了陈玄独自一人前往,有缩地法傍身,一日也行得几百里。
奈何老君在凡间化身老子,借此观道人间一场,西出函谷了却凡间因果之前,不得以大法力于人间显圣,恐沾染人间因果。
就连座下青牛都只能当做凡间之牛使唤,日行数十里,便要停下吃水。
陈玄一路牵牛,昼出赶路西行,夜伏打坐炼气,三日过去,方才行得百里。
崤函古道皆是黄土,风一吹过便迷眼难行。
陈玄寻了一块岩石立于其上,手搭凉棚,望见前方一片荒凉,不着村也不着店,这几日露宿野外更是满身尘土,当下心生了些许焦躁。
如此西行,何时才能抵达函谷?
他灵机一动,捻出几张缩地符上前对老子说道:“先生,前方道路难行,不若我们使几张下品缩地符,过了古道,寻个有人烟的地儿歇息一晚,再启程西行可好?”
下品缩地符,可缩地百里,凡人亦用得。
老子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陈玄闻言只好收起缩地符,心里却是有些闷闷不乐。
想那太上老君早已是功德无量法力无边,修成大罗天仙之境,位列三清至高神祇,心念一动便可移山填海,移星换斗。
莫说是去趟函谷关,便是往返四洲之地,也只消一个念头落下便可来回。
何必化身凡人,受这行路之苦?
老子坐在青牛背上道:“修道之人,不可不察人间疾苦,仙人修士缩地而行,而忘却贩夫走卒行路之难,久后必自恃得道,鄙视凡俗,进而视凡人如草芥,无慈悲怜悯之心,怎得金丹正道?”
陈玄忽而想起洛邑之中斩鬼一事,不少凡人因自己一时倏忽而死,故而心中有所不忿:圣人既察人间疾苦,为何当时在洛邑城中,不以大法力救人性命,反倒作壁上观,岂不正是修道之人鄙视凡俗,视人命如草芥?
话说这怨怼却并非凭空而生,而是六根第三得位不正的缘故。
昔日斩杀洛邑城中女子鬼物芊芊,因果虽已了却,却也殃及许多无辜,导致道心出现一丝瑕疵。
是以陈玄当下心火四起,烧得那膻中窍穴里的鼻嗅爱不能散发清香,情绪一时失控,心中有所不忿。
老子知晓内情,却笑而不语。
此事还需他自身降服心火,令六根第三归伏正位,方才能使鼻嗅爱炼化圆满。
陈玄不忿之后,又有些后悔,师父教自己前来护送圣人,圣人又是太上老君凡间化身,原本一路小心护持至函谷关便好,此时却因道路难行,竟引得心头火起,几乎坏了自身修行。
一时间心中隐隐有了心魔作祟,丹田玄龟停滞,紫炁不得壮大,鼻嗅爱所化白色莲花,也是被心火包围。
老子见他即将走火入魔,轻轻拍了拍座下青牛。
那牛儿极其聪慧,立即会意,当即伏低身子,待主人从牛背上落地,甩开牛蹄子,径直朝着陈玄撞了过去。
陈玄一看青牛发了狂,当即回神,却是来不及躲避,只好趁机跳上牛背,抓住两只牛角,试图制服老君坐骑。
怎料这青牛一路向西狂奔,速度极快。
陈玄回望向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老子,远远喊道:“先生原地稍候,这牛儿不知为何发了狂,待我制服青牛,才好回来继续西行!”
老子微微颔首,心中明了他此番前去,却不只是制服青牛,亦是制服膻中窍穴燃烧鼻嗅爱的无名心火。
陈玄捻出半张缩地符远远丢出去,记得是老子所在,随后便紧紧抓着牛角不知奔行了多长时候。
青牛带着他来到一处河边,一甩身子,将背上的陈玄甩进河里,自俯身低头来到河边吃水。
此时已是秋末初冬之际,溪水寒冷,将陈玄浑身浸透,无名心火稍稍安歇。
只是衣衫尽湿透,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陈玄爬上岸边,却见青牛在河边吃水,再不发狂,心中稍定。
于是他在岸边生了火堆,寻思烤干衣物之后,便赶着青牛缩地回去找老子。
衣物很快烤干,牛儿却仍旧在吃水。
陈玄心中疑惑,来到岸边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那条数丈宽的河流已在他烤干衣物的空当,被这青牛喝得将要见底。
却说这条河名叫黄泥河,河中有一黄鳝成精,自号黄泥大王,会些粗浅水法,领一群鱼虾之属在水底兴风起浪,专门打劫过路船只,欺压河岸百姓。
附近新安县一年四季若不按时进贡些童男童女,它便要纵水淹了下游庄稼,教县里百姓颗粒无收,若无进贡,亦不许百姓擅自捕捞河中水属。
如今正值秋末,待寒气袭来,冬季河面封冻,不好再施展水法要挟两岸百姓。
黄泥大王便寻思派遣个鲤鱼精,前去县里讨要冬季进贡的童男童女。
水府忽有虾兵来报:“大大大王,大事不好了,外面有个放牛的道士,纵牛在河边饮水!黄泥河将被那牛饮尽了!”
啪——
黄泥大王一巴掌抽得虾兵转了个圈,“胡说八道!我这黄泥河乃是四渎之宗的悬河分支,任它有天大神通,安能饮尽悬河之水?”
说话间河底水府忽然间东倒西歪,水流尽数被抽干,许多鱼虾水属失去了河水依托,翻着肚皮在地上挣扎。
水府之中法力低微的许多精怪离了水,纷纷现出原型。
黄泥大王大怒,取了三股钢叉出水府,果见得一整条河再无半点水流,河床裸露,水属鱼虾尽数失去凭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抬头一看,岸上正是一个头别木簪的背剑道人,正在拉扯青牛。
黄泥大王纵身一跃,来到岸上,张口便道:“妖道休走,且将河水还来!”
陈玄一惊,三股钢叉迎面刺来,他连忙拔出真武法剑架住,见那黄泥大王不似人形,料定是青牛饮水惊扰了此处精怪,当即说道:“你之河水被牛饮了去,却是与我来讨要甚么。”
黄泥大王怒道:“若非你施妖法,区区一牛岂能饮尽整条河水?吃我一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