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冠温言,将那符书诸物一一道来,能合紫府道人所感所用之物,本身就不多,便是有也早早为人所取走了。
“哦,无衣古戈?”
黎卿视线一转,再随其所指望向那东阁最顶端的一杆金戈!
虽称金戈,但已是成铜绿之色,此戈并非是杀器,而是一道满篆钟鼎文的祭器,其上有钟鼎之文一百二十枚,只是刚刚靠近,杀伐之意当即便凛然扑面而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袍泽衣裳,矛戈甲兵,与其同偕,风声气俗自古而然,慷慨高歌之道,时时有那金戈铜戟的异像闪烁在外,乃至仍有一丝一缕的法意尚存,绝非寻常古器。
黎卿思索片刻,却是当即就有了意动。
他那二十四兵戈虽有杀伐之机,但不够,远远不够!
这无衣古戈,若是能尽取其精粹,作一道兵家符图,当是可收兵戈杀伐之气、太白长庚之气、罗睺计都二主之气,再合那魂幡祭用,当可补全黎卿的正面杀伐。
他的南斗诸法,太过诡谲,他的猖道兵马、鬼道禁器,太过离妄,正缺一道决断的杀伐之术。
“红豆学宫、翰林书院首授诗数礼乐,再习御射,此《无衣古戈》正是诸位子士国士最喜爱之物。”
“道兄若是没有把握处理,贫道可为道兄拓下鼎文,勾作成品的符图以用,”
那女冠含笑,偏头看向黎卿,此刻,他怎看不出这清俊男子的蠢蠢欲动?
少小浸润天都八千载人道与鬼神文明,诗也经也书也辞也,那是南国学子们无法拒绝的向往!
“此古之国士遗蜕三十六万道铢,加上勾祭符图的手工,承惠五十万。”
“道兄可放心,小女子乃是三皇道宗内门弟子,专擅钟鼎、云书、紫箓,定保功成。”
那双眸子似是水波荡漾般,有些紧张的盯着黎卿,似是这般等级的镇物真是数载以来都难以售出一卷,而祭炼符图的业务就更是难得了,好不容易有了一名大主顾,谁不紧张啊?
“符书拓印,贫道亦有涉猎,只是……”
黎卿眉头微蹙,五十万道铢的价格,几乎要赶上一卷五方仙门成品的大道符图了。
“道友若真是三皇门人,价格黎某也不多讲,但有一个要求,你须得把那兵戈符图祭在此幡旗之上!”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我要他彻底化作一道杀伐大旗,道友可能做到?”
只见这男子随手便将一道千禁极品的万魂旒幡定在这符书宝阁之中。
至臻的魂幡,萦绕二十四缕兵戈杀伐,这女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件夺来的法器,因为白骨道的魂幡用的五方符箓-阴山鬼箓的祭炼方式,但不论如何,它决然与这御物兵戈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千禁的法器,你也真敢夺?
三皇女冠不可思议的望向黎卿,暗道此人手笔真大,千禁法器,符图改篆,竟想将其完全化作一尊的万魂裹尸的杀伐大旗!
但,这可是十四万道铢的手工活计啊!她还真是有些难以自持。
“唔……这可是白骨道的镇山法器,道友真不顾后果吗?”
然而,这试探性的一问并不受黎卿搭理,那火辣辣的试探投在脸上,却叫这女冠都有些紧张了。
“那,那拼了!”
“只是道友决然不许在外说是在小女子手上改祭的,如此吾才能满足道友的要求!”
五方符箓之一的鬼箓,在前朝的鬼神大世时本身就常与丹鼎道书一齐使用,加持拓印亦或者改祭都是不难,至少对于她来说,并不难……
于是,黎卿将魂幡交给这女冠,同时,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一是监视二为偷师!
那女冠没好气的锁上四楼丹书堂的大门,几次想将这道人赶出去,但又没有足够的理由,只好任他打着监督名义偷师了……
伴随着金乌西沉、玉兔东坠。
整整两日两夜之后。
身家急剧缩水的黎卿一步踏出这座翰林宝阁,那女冠与老丹师喜笑颜开的送到了一楼的阁门口,又捎带上了不少的丹符与黄芽丹等等作赠品。
这道人太豪横了,八十余万道铢的采买,竟只为求一丹一符!
如此主顾,谁不爱啊?
“道兄慢走,今后若还有丹书一道的需求,亦可修书北漓府三皇宗来寻我,吾名-赵缨。”
那女冠将一枚传信印符递给黎卿,相嘱告别道。
她的年岁约莫也只比黎卿大个十来载,亦是新晋的紫府,二十来万道铢的收入,那可真是能迷人眼的。
旁侧的老丹师亦是轻笑着拜别这位主顾,言称一载以后当入江南桂花府,为那服丹者精调药饵,以使那灵丹能最大程度的利用。
“好!”
黎卿与二人拱手,转身便往外去。
此行,寻得了合用的符图,那卷万魂幡终于被他改写了法禁符禁,届时,即便白骨道人在面,也寻不出着魂幡的命门了,求丹已得,符图亦取,黎卿满意的离去。
只往那宝阁门侧一角瞥去,那领着嫡妹的少年道童儿依旧倔强的等候在一侧,单衣寒薄,风中冷意愈生,这二童儿口唇干裂,想必也是生生等了两天两夜。
即刻便是遁光一卷,黎卿带着二人同时消失在原地。
“我入宝阁前曾言,你等着,且有你的造化。”
“观你身处逆境,尤望大道,不舍家中姊妹,再谋生计,道心着实坚固。”
“吾有导引练气法一道,你且去学了,待你及冠后,若有气感,领着你这妹妹入天南府、临渊山拜观吧,便说是紫府黎卿黎道人予你开的方便之门。”
“你若修不出气感,这囊中些许的黄芽丹、与符箓道铢也够你二人活到自谋生路的年纪了!”
“莫要待在这方仙城了,我观那些道童儿对你二人颇是排挤,免不得会遭致更甚的险境,且退险境寻坦途,方得避死延生路……”
五道谶言落下,这兄妹二人已经到了霸下仙城之外。
地面上唯有一卷竹简,似是新编制的,还添置了不少注解。再有一道粗布囊袋模样、脏兮兮的芥子囊丢在地上,其中正装着四道山参、两瓶黄芽丹,以及百余枚道铢与足数的金银。
其中东西不多,但足以令这茫然近乎绝望的少年眼眶盈湿。
他哪来什么道心啊!
诸多道童排挤针对,叫他乞丐、野种、没人要的杂种,受尽白眼……他能有什么道心?无非就是勉力活下去罢了。
他当年也有父亲教他识破灵文,有母亲为他熬药膳,也是受得舔犊之恩的良家子。
若非有一个幼妹尚需照顾,他也早就不想活了。
“兄长,你怎么哭了?不哭不哭,我把水囊给你喝……”
旁侧的女娃儿还不晓事,只以为有那怀中破烂的水囊,一口止渴的凉水就很满足了。
“好,好!”
少年郎将那囊袋一收,藏匿于内腰处,单手便将幼妹抱起。
“咱们不待在这吃人的仙城了,我带你回南国,那是咱父祖的老家。”
他紧紧记住了黎卿之名,那是在绝境中给了他一条活路的“仙人”啊!
天南府,我一定会来的……
第121章 黎家二郎
天都南国立基数百载,奉六艺为国策,敕封鬼神为州中判官、县中贤神,外应仙门诸道统。这才在挽天倾,将天都南方大地妖邪尽祛,得以人道大兴。
江南道为南国六艺国士文化的核心,乃是最大的一个“行省道”,共有四府。
南国国都落于江南道金鳞府,为江南道最东面。
江南道沿那跨天长江,分别为天昌府、水荆府,及至最西面的桂花府。
誉享南国二学府之一的红豆学宫便坐落在桂花府!
今时,桂花府中却是又出了一道变故。
早些年,有仙家避北国之祸,自西北而来,占了府外云桂山,与府中诸刺史、知州、别驾常有接触,想要似那青丘一族般,得一道敕封官身。
虽未成,但也算是在这桂花府中有了名声,不少凡人转头拜那北来的“仙家”,也算是保家安民,得人认同。
但也不知是那山中出了什么问题,亦或者他等暴露了秉性,这几年来,常有所谓的仙家与山中的猎户、州县的游侠儿生隙。
须知南国游侠儿文化颇重,兴酒赋诗好意气、好浮华,喜山中精美兽皮与大药等等。怎么可能让那群仙家似北地一般独占大好山林。
猎人入山,倚山中诸宝谋生,你占了大山,岂非是绝了人家活路?
这乡中族老、寨中巫觋调解多时皆未有效果,直至有猎人含怒射杀了仙家子嗣,可谁知不过数日便惨遭灭门,家中大小尽遭剥皮剖腹,这一惨状惊震州县。
可,北地的恐吓手段在南国没有用啊,甚至适得其反!
南国本身就是从鬼神宗族文化过渡而来,直至如今,那些个大姓大族仍旧供奉着夜游乃至日游境的鬼神,其虽多有弊端,可就是俩字挑不出礼来,那就是“护短”。
且那猎户本身又是个侠儿,四方游侠儿、三州良家子听闻哪里能受这口气?江南道多少年没有妖山敢如此了?它居然敢!
于是诸多豪侠纷纷自备弓弩,牵来战马,披甲衣,携刀兵而来,这些游侠多多少少都是自小浸染国子六艺,甚至不少都已经踏入了猛士一境,力能推山裂石,一人合抱的树木,亦经不得他等几拳,且是四处放火箭围山叫阵……
甚至有些面子大的调动了州兵甲士、请来了县中鬼神合围而来。
一下子便在那云桂山下打出了火气,桂花府西火光冲天,山中百兽暴动,鬼神嘶嚎。
那州府游侠,聚众数百,打进山中五十里,与那“仙家”斗阵十来场,双方各有胜负。
此战打了数日,府都中收到消息,即刻便令都督从事-黎雍,督府军一营,前往平乱。
州县中且不知那平乱是否成功,只知那云桂山中大火蔓延了十数日,久久未熄,山中不少老兽都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路惊惶冲杀到了乡寨中去……
亦是此时。
桂花府都。华宣坊。
那华宣黎家宅邸中,阖府上下皆是隐露忧色。
皆因府中大爷于一旬以前领兵入了那云桂山中镇压乱战,但久去云桂,至今未有音讯传来,着实令人担心。
“听闻那山上的仙家,就是北地来的妖怪嘛,凶得很。”
“那山寨中的猎户一家都被剥皮剖身,听说连内脏都被吃了,血都被抽干了。”
“遭瘟的妖精啊,不会出大事吧?”
“要我说各方州府的甲士都是饭桶,府州的大人们也是……就不该放那些妖怪入江南道,早早就驱逐围杀了不好吗!”
街坊门来,皆是议论着府西那道蔓延了十余日的大动乱。
这黎家前些年也出了一件吓煞府州的邪门事儿,那黎家二郎为鬼王娘娘娶亲,十里红妆排列齐了整座府都河畔,冤死百鬼齐现身,擂鼓,敲锣,吹唢呐,奏了一晚上的阴乐,弄得好生吓人!
但听闻黎家二郎不仅活了下来,拜入仙门中后,还有书信往来,如今怕是已成神仙中人。
有此渊源,黎家大郎带队出手,总是能叫那周遭四坊的居民有些底气的。
毕竟,江南好浮华,谁也不想被那山里的东西欺负了……
正当那四向街坊议论纷纷之时,一名面生的俊郎君缓步迈入了华宣坊中。
昔年离乡日,不过青涩一少年,今时再归家,已是翩翩美道人,依黎卿这六七年的离家之旅,变化实在太大,根本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他了。
当然,那围在坊前水井处得的各府总管妇人亦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面生人,纷纷调转头来盯着他。
这人衣服的料子都能发光的啊?一定是金陵国都中传说的天锦,说不得价值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