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泥倚在门框上,素白中衣裹着单薄身子,发间还沾着未干的夜露:“你总说我是楚公主,可为什么……”她突然攥住自己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梦到火,梦到有人拽着我往下跑,可那双手……”她声音发颤,“不像嬷嬷的,像更软、更暖的……”
苏阳喉结动了动,将书卷轻轻摊开在石桌上。
烛火映着卷中彩绘,九重铜门旁穿翟衣的女子正弯腰替小女童擦嘴角蜜渍:“这是楚后,你母后。祭典那日你偷了供桌上的蜜枣,她怕你被宗正寺的老大人说教,便替你擦嘴,说‘阿泥的甜,该由母后藏着’。”
姜泥的指尖慢慢抚上彩绘。
她的指甲因常年握剑泛着青白,此刻却轻轻碰了碰画里女子的袖口,像在触碰什么会碎的东西。
烛火忽明忽暗,她睫毛剧烈颤动,突然抓住苏阳的手腕:“我记得香!是沉水香混着桂花香,母后的妆匣里总放着……”话音未落,她突然捂住心口,额头沁出冷汗,“疼……这里疼得像被火燎……”
苏阳立刻运起《大黄庭》真气,掌心覆在她后背命门穴。
暖流顺着经络游走,姜泥渐渐松开攥紧的裙角,指节上的红痕慢慢消退。
系统提示在脑海里轻响:“记忆锚点建立,好感稳定在60以上。”他低头时,正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泪珠,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
“睡吧。”他抽了条锦被给她盖上,“明晚讲暗道里的萤火虫,你说过要抓一把装在琉璃瓶里。”
姜泥闭眼前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原来不是我疯了……”
第二日卯时,药婆婆挎着竹篮进来时,苏阳正蹲在廊下翻茶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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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子好眼力。”老医女将竹篮搁在石桌上,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个油纸包,“头日茶渣里三粒忘忧草籽,第二日五粒,今晨……”她掀开最上面的纸包,深褐色茶梗间滚出七粒泛青的草籽,“七粒。”
苏阳捏起草籽对着日光看,草籽表面有细密的锯齿纹路——这是北莽草原特有的“蚀心忘忧”,中原药铺根本见不着。
他想起前日在书院听学,柳元昭的亲信钱师爷刚从北莽商队回来,袖口还沾着胡麻饼的碎渣。
“小兰。”他唤来立在廊下的小侍女,“去后苑把姜姑娘常用的青瓷盏取来,就说我要替她重新开窑温盏。”小兰应了一声要走,他又补了句,“把柳大人送的那套贡瓷也带上,说是……说是姜姑娘嫌金漆太艳,换素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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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的手在裙角绞了绞,突然小声道:“徐二小姐昨日问我,说苏公子总往梧桐院跑,是不是嫌书院的墨香不够浓。”她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我回她,苏公子身上的梅香,比墨香可浓多了。”
苏阳被她逗得轻笑,等小兰抱着茶具回来,他借整理茶盏的由头,将青瓷盏与那套描金贡瓷悄悄调换。
瓷盏相碰发出清响,他望着檐角滴落的雪水,在心里默数:柳元昭要的是让姜泥彻底疯癫,所以才会逐日加量——可他不知道,姜泥向来用不惯金漆茶具,每次喝茶都要换自己的青瓷盏。
第三日辰时,钱师爷捧着雕花木盒跨进梧桐院时,鼻尖还挂着薄汗。
“姜姑娘今日气色不错。”他掀开木盒,里面是碧色茶盏,“这是大人特意从建康城寻来的雨前龙井,最是安神。”
姜泥垂眸盯着茶盏,指尖轻轻划过盏身的金漆云纹——这是她昨日“嫌艳”的那套贡瓷。
她端起茶盏时,目光扫过廊下的苏阳,后者正低头翻书,书页间夹着半片梅瓣与.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该醒的,总该醒了
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喝了这盏茶,明晚带你去看御花园的老桃树,你小时候总爬树摘桃花,摔下来时哭着要母后揉腿。”
她仰头饮尽茶汤,钱师爷的目光在她喉结滚动时亮了亮。
等他转身离开,苏阳才抬起头,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指尖在书页上敲了敲——那是给小兰的暗号。
未时三刻,偏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苏阳赶到时,钱师爷正扶着假山石呕吐,嘴角沾着茶渍,眼神涣散得像被抽走了魂魄。
他抓着药婆婆的衣袖喃喃:“铜门……铜门是开的,我看见小公主攥着蜜枣,楚后在擦她的嘴……”药婆婆反手扣住他手腕,腕间银铃叮当作响:“苏“八四零”公子,他这是被自己下的药反噬了——忘忧草本就伤神,他给姜姑娘的茶里掺了朱砂,可这贡瓷……”她指了指地上的碎盏,“金漆里含着铅。”.
苏阳蹲下身,捡起半片金漆瓷片。
铅与朱砂相遇会生成毒,柳元昭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精心准备的“疯癫药”,最后会顺着自己人送的茶具,原封不动灌回送药人嘴里。
“先押去柴房。”他对药婆婆道,“别让他见风。”
话音未落,轮椅碾过青砖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徐渭熊裹着狐裘,身后跟着抱剑的陈参军,目光扫过钱师爷时像刮过一层霜:“药婆婆,跟我去正厅。”她又转头对苏阳道,“苏公子若得空,不妨也来听听——有些旧账,该算算了。”
苏阳望着她轮椅碾过的雪痕,忽然听见系统提示在脑海里炸开:“钱师爷落网,徐渭熊信任度+30,当前90%。”他摸了摸袖中那半片“断水”刀片,刀锋贴着皮肤的凉意在提醒他——柳元昭的书房里,该有几卷被篡改的《楚史》,还有几封见不得光的密信。
暮色漫上屋檐时,徐渭熊的贴身侍女来传话:“二小姐说,苏公子明早可去她的听雪阁,有些旧书……该物归原主了。”
苏阳望着东厢窗纸上晃动的姜泥身影,将《楚风录》轻轻按在胸口。
梅香裹着雪粒钻进衣领,他忽然想起昨夜姜泥睡着时,手指还搭在彩绘上,像在抓着什么即将消失的光。
该醒的,总该醒了。
暮色漫过北凉城墙时,苏阳抱着琴匣穿过西市巷口。
老榆树下的茶棚里,白发琴师正用旧布擦拭七弦,琴身暗纹在残阳里泛着幽光——那是楚宫特有的云雷纹,他昨日在书院查《礼乐志》时见过拓本。
苏公子要的《楚亡赋》,老朽能记全本。琴师枯瘦的手指抚过第二根弦,音色清冽如裂帛,只是此曲本为楚亡夜,太乐令在火场里弹的招魂曲,宫商角徵羽里浸着三十七口朱门血。他抬眼时,眼尾皱纹里凝着半滴浑浊的泪,您确定要拿这曲子...
不是招魂。苏阳将怀里的《诡道十六篇》推过去,书页翻到声惑计那章,我要改宫音的震频,掺进《大黄庭》真气。
姜姑娘的识海被忘忧草搅成了乱麻,得用琴音当梳子,一根根理清楚。他指尖点在曲谱上,每段宫音后压半分真气,像给记忆打绳结——您看这指法可行?
琴师的手指突然抖了抖,枯树皮似的手背绷起青筋。
他盯着声惑计里以音为刃,以气为引的批注,又抬头看苏阳眼底的笃定,忽然笑出了声:当年楚后听琴,说乐者,心之镜也。
如今这镜子,倒要照出被埋了十年的月亮。他抄起琴谱往怀里一揣,戌时三刻,梧桐院西墙根,老朽带着焦尾琴候着。
夜漏初下时,梧桐院东厢的烛火忽明忽暗。
姜泥又开始说胡话了,声音从锦被下闷闷传来:阿娘...门闩断了...火舌舔着廊柱...她突然翻身坐起,额发全被冷汗浸透,铜门!
铜门怎么开了?
不是说要等阿泥长大...
苏阳推门的动作顿了顿0 ....
他怀里的焦尾琴还带着老琴师掌心的温度,琴弦擦过门框发出轻响。
姜泥猛地转头,眼瞳在黑暗里缩成针尖——那是被噩梦攥住魂魄时才有的眼神。
是我。他放轻脚步,将琴案支在她床前,今晚不讲故事了,听琴好不好?他指尖拨过第一根弦,宫音如春冰初裂,裹着《大黄庭》真气漫进她眉心。
姜泥浑身一震,指甲深深掐进床沿,指节白得近乎透明。
第二根弦起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真气正顺着她的手脉游走,像在扫开一团团黑雾。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疼...像有人在掏我脑子...
那是在把被偷走的东西,一件一件捡回来。他继续拨弦,第三段宫商角徵羽连成线,你听——这是太乐署的编钟,当年你偷溜进去敲,被乐正逮住时,母后说阿泥敲的是云门大卷。
姜泥的瞳孔慢慢散了焦距。
她松开他的手腕,手指轻轻碰了碰琴面,像在触碰什么熟悉的温度。
琴音渐急时,她突然开口吟道:宗庙焚兮铜门闭,孤女泣兮血未晞...声音清冽如泉,尾音却带着十岁女童的颤音,阿娘说,这是3.5《楚亡赋》,要等阿泥十五岁...
屏风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苏阳的余光瞥见一道狐裘角闪过,知道是徐渭熊。
她的轮椅碾过青砖的声音被他用真气屏蔽了,但此刻,屏风上的烛影正剧烈晃动——她捏着轮椅扶手的指节,定是泛着青白。
琴曲将终时,姜泥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琴面上。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不疼了...我记得了,我记得母后把蜜枣藏在暗格里,说等北莽蛮子退了,要给阿泥做蜜枣酥...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楚地特有的软腔,我是姜泥,大楚的小公主,不是什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听潮夜话,长恨未央
北凉的小泥人。苏阳替她说完,指尖在琴弦上收了尾音。
系统提示在脑海里炸开时,他几乎没听见——记忆守护成功,解锁炉鼎共鸣·记忆锚点...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姜泥发亮的眼睛上,那里面有十年前被大火烧尽的星光,正在重新聚拢。
屏风后传来轮椅移动的轻响。
苏阳抬头时,只看见狐裘的残影掠过月洞门,地上留着一枚羊脂玉符,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拾起玉符,背面刻着北凉幕府四个小字——徐渭熊的态度,比他预想的更直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姜泥沾着泪的脸。
她歪头看他,像小时候在御花园里看蝴蝶:你说过要带我去看老桃树,明天就去好不好?.
苏阳应下时,指尖轻轻抚过07玉符。
他知道三日后的听潮亭会有场宴席,徐渭熊的轮椅会停在栏边,而栏外的潮水声里,藏着比《楚亡赋》更复杂的局。
但此刻,他望着姜泥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局——都该为这双眼睛让让路。
三日后未时,听潮亭外的潮水正涨。
苏阳踩着湿滑的青石板拾级而上时,咸涩的水汽正漫过腰间。
亭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与浪涛声裹在一起,倒像是老琴师当年弹错的那曲《广陵散》。
他抬眼便见徐渭熊的轮椅停在栏边,月白狐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玄色裙裾——那是北凉幕府文书的颜色。
来了。徐渭熊没回头,指尖轻轻叩着轮椅扶手,指节仍带着那日屏风后的青白。
她望着翻涌的江面,发间玉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知道我为何选听潮亭?
苏阳站定在她三步外。
潮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的节奏——与三日前姜泥按在他手心里的心跳,竟有几分相似。亭下藏着北凉三百年的军报密卷。他垂眸,您要我看的,不只是潮水。
徐渭熊终于侧过脸。
她的眼睛像深潭里的寒玉,却在触及苏阳眼底时微微松动:柳元昭昨日被押往敦煌。她的声音轻得像要被浪卷走,那老匹夫在吏部埋了十七颗钉子,我花了三年才拔干净最后半颗。轮椅缓缓转向,她将一卷牛皮纸递到他面前,封皮上北凉政要录五个字被蜡封得严严实实,你护姜泥记忆那日,我让宁峨眉查了你的课业。
李义山教的策论,比他当年给我的批注还多八个朱圈。
苏阳接过卷轴时,指腹触到封蜡的温度——是刚烙上的。
他忽然想起书院里李义山总说凉刀要淬三次火才利,此刻掌心这卷纸,怕也是徐渭熊淬了三年的刀。您需要的,是能在史书里多写两行的人。他低头,而我需要...能护住更多该护的人。
徐渭熊笑了,嘴角极浅的弧度,像春冰初融。明日卯时三刻,来幕府西厅。她转动轮椅往亭外去,狐裘扫过苏阳的衣角,记住,递军情时若多一个字,我便让宁峨眉把你绑去敦煌喂沙狐。
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远,苏阳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这才低头看手中卷轴。
封蜡下渗出极淡的梅香——是徐渭熊常用的沉水香。
他将卷轴收进袖中,转身时,潮声突然高了几分,像是某种隐秘的催促。
归途经梧桐院时,月亮已经爬过东墙。
院门口的老梧桐落了满地枯叶,姜泥就站在月光里,像片被风卷住的叶。
她手里捧着半块桂花糕,颜色发暗,边缘碎成细渣——分明是半月前他在市集买给她的,早该馊了。
阿泥?苏阳放缓脚步,却见她睫毛颤了颤,眼泪顺着脸颊砸在桂花糕上。
你说过要改写结局。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像小时候在御花园里被蜜蜂吓哭的模样,可我昨天梦见...梦见宫城又烧起来了,母后的蜜枣酥在火里焦了,我蹲在瓦砾堆里找,怎么都找不到...她突然扑过来,手臂环住他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勒疼他,别再让我一个人做梦...这次,换我等你回来好不好?
苏阳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她发顶的温度,混着桂花糕残留的甜香,像团小火苗烧进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