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在用一种‘个人奋斗决定论’的糖衣,稀释乃至美化了下岗工人们所承受的、结构性的不公与阵痛?这是否是一剂麻痹痛苦、回避更深层次社会矛盾的‘精神毒药’?”
这篇文章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知识界和读者中引发了不少讨论。
第204章:实话实说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第二周,京城彻底笼罩在岁末的寒意与《当幸福来敲门》引发的滚烫热议之中。
票房数字如同被投入干柴的烈火,噼啪作响,迅猛燃烧。
继首日103万的开门红后,十二月五日,周六,《当幸福来敲门》在“九地市场”报收约201万,十二月六日,周日,再收约184万。
首周末三日,累计票房高达惊人的488万元!
这个数字,虽未能超越去年《30天》同期的表现,但市场接受度并没有呈现出崩塌式下滑。
在影院,《当幸福来敲门》的场次依旧被涂得密密麻麻。
在售票窗口前,等待购票的观众排成长龙,讨论声中,“陈建国”、“下岗”、“幸福”成了高频词汇。
然而,与票房攀升相伴的,是愈演愈烈的舆论风暴。
京城作为全国媒体的中心,汇聚了无数嗅觉灵敏的记者和评论家。
《当幸福来敲门》虽未在全国院线同步公映,但它在京城的每一场放映、每一个票房数据,都暴露在聚光灯下。
《中国青年报》再次发力,延续了张建伟一贯支持王盛的立场,发表了题为《〈幸福〉敲门,叩问时代良心》的长篇评论。
文章高度赞扬影片“以巨大的勇气和温情,直面了社会转型期的阵痛,记录了下岗工人这一群体的挣扎与坚韧”,认为王盛“用镜头承担起了艺术家的社会责任,为沉默的大多数发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经济观察报》则刊登了一篇更为犀利的评论,标题直接引用了《金陵日报》的“精神毒药”论,并进一步阐发:《“个人奋斗”的迷思与结构性困境——析〈当幸福来敲门〉的叙事陷阱》。
文章逻辑严密地指出,影片将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化为个人努力与否的道德命题,无形中削弱了对体制、政策等更深层次原因的追问,这种叙事在激发个体能动性的同时,也可能成为推卸社会集体责任的借口。
支持者认为影片真实、感人,给予了底层劳动者难得的关注和尊严;批评者则指责影片回避矛盾、美化现实,是一碗精心熬制的、麻痹痛苦的“精神毒药”。
双方在报纸专栏、广播热线、乃至初兴的互联网论坛上,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剑。
“王盛是在用电影记录真实!”
“他这是在给伤口上撒糖,掩盖真正的问题!”
“陈建国给了我们希望!”
“那是虚假的希望!现实中几个人能靠一本词典进证券公司?”
舆论喧嚣尘上,作为风暴眼的王盛,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专访,没有对票房成绩发表看法,更没有回应那些尖锐的批评。
这种沉默,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剧了外界的好奇与猜测。
就在这时,一个邀请找到了沉默的王盛。
泱视一套,王牌谈话节目《实话实说》,主持人小崔,邀请王盛作为嘉宾,录制一期特别节目。
节目组给出的议题,直指当前热点:“电影与现实:《当幸福来敲门》的戏里戏外”。
……
十二月九日,下午两点。
泱视演播厅内,灯光柔和,观众席座无虚席。
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观众们带着好奇、期待,或许还有几分质疑,等待着节目的开始。
王盛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高领毛衣,外搭休闲西装,坐在了那张熟悉的、印有《实话实说》logo的沙发上。
他对面,是笑容略带几分腼腆,但言辞犀利的主持人,小崔。
“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实话实说》。”
小崔用他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开场:“最近有一部电影,相信很多观众朋友即使没看过,也一定听说过它的名字,那就是《当幸福来敲门》。
这部电影票房挺不错,但引发的讨论,甚至可以说争议,也同样巨大。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请到了这部电影的导演,也是盛影传媒的总经理,王盛先生!欢迎王盛!”
掌声响起,镜头对准王盛。他面带微笑,向观众和主持人点头致意,从容不迫。
“王导,您好。”
小崔开门见山:“首先恭喜电影取得这么好的票房成绩。但是我们也注意到,关于这部电影,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说它真实感人,也有人说它回避现实,甚至……是‘精神毒药’。您自己怎么看这些评价?”
王盛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语气平和:“谢谢崔老师。首先,我认为有讨论是好事,说明大家关心这部电影,关心电影里反映的那些人和事。至于‘精神毒药’这个说法……”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我觉得言重了。电影不是教科书,也不是政策文件,它首先是一个故事,是艺术创作。它的首要任务是塑造人物,传递情感,引发思考。”
小崔敏锐地跟进:“那您希望通过陈建国这个故事,传递什么样的情感,引发什么样的思考呢?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很多家庭、很多工人都面临类似困境的时期。”
“我想传递的,首先是一种‘不认命’的精神。”
王盛的目光扫过观众席,声音沉稳而清晰:“陈建国失去了铁饭碗,家庭破裂,流离失所,这无疑是巨大的痛苦,是时代的伤痕。电影没有,也不可能回避这种痛苦。
但我们更想展现的是,一个人在遭受重创后,如何依靠自己内心残存的力量——可能是知识,可能是技能,更可能仅仅是不想倒下的那股劲儿——去挣扎,去寻找哪怕一丝微光。”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不是想告诉观众,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成功,一定能进证券公司。那不现实。我是想告诉观众,特别是在困境中的人,即使希望渺茫,挣扎本身也是有意义的。
这种挣扎,是对命运的抗争,是对尊严的维护。陈建国最后的‘成功’,在电影里是象征性的,象征着他没有被生活彻底击垮,他守住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的底线。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现场很安静,观众们在认真倾听。
小崔点点头,话锋一转:“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电影里陈建国赖以翻身的工具,是一本《英汉大词典》和金融知识。
这是否在暗示,只有有文化、能抓住新兴行业机遇的人,才有出路?对于那些没有这样条件的普通工人,他们的‘幸福’又在哪里敲门呢?”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个人奋斗论”的局限性。
王盛似乎早有准备,他轻轻摇头:“不,崔老师,我认为这是一种误读。词典和金融知识,是陈建国这个“特定人物”拥有的特定武器。他曾经是技术骨干,有点文化底子,这是他的个人背景。
电影想表达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词典’。可能是你熟练的车工技术,可能是你做一手好菜的本事,可能是你吃苦耐劳的品格,甚至只是你诚信可靠的口碑。
在困境中,我们要做的是找到并紧紧握住属于自己的那本‘词典’,在那个基础上,去寻找生机。”
他语气诚恳地说:“电影无法为每一个具体的个体提供解决方案,那是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政策制定者的工作。
电影能做也该做的,是展现人在逆境中的精神状态,是传递一种不屈服的力量。
如果观众能从陈建国身上,感受到一点点这种力量,从而在自己的生活中多一分坚持,我觉得这部电影的价值就达到了。”
“所以您并不认同电影美化了现实,或者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小崔追问。
“我认为电影是‘提炼’了现实,而不是‘美化’。”
王盛纠正道:“我们把很多下岗工人身上可能分散存在的坚韧、智慧集中到了陈建国身上,是为了戏剧效果,也是为了更强烈地传递那种精神。
我们呈现了痛苦,也没有回避卖血、住澡堂这样的残酷细节。电影的结局是开放的,陈建国只是融入了人海,未来依旧未知。
这怎么能说是美化呢?这恰恰说明,个体的奋斗需要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前路依然漫长。”
小崔若有所思,然后转向观众:“听了王导的解释,大家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一位中年男观众接过话筒,情绪有些激动:“王导,谢谢您拍了这部电影!我就是从东北下岗来的京城,电影里很多情节我看着都掉眼泪。有人说这是毒药,我不同意!它让我觉得,我还能拼,为了孩子,我也得拼下去!”
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女性则提问:“王导,您好。我是一名记者。我想问,您认为电影作为一种大众传媒,在反映社会问题时,应该如何把握尺度?是应该更多地给予希望,还是应该更深刻地揭露矛盾?”
王盛看向她,认真回答:“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认为,深刻的揭露与温暖的希望并不矛盾。
只揭露不给予希望,是冷酷的;只给希望而不触及真实,是虚浮的。《当幸福来敲门》试图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我们展现了伤痕,但更想传递的是疗愈的可能,是人性中不灭的光辉。这个尺度很难把握,但我们努力去做了。”
问答环节气氛热烈,王盛的回答既有情感温度,又不乏理性思考,时而幽默,时而恳切,逐渐赢得了更多观众的理解和掌声。
节目最后,小崔总结道:“感谢王盛导演今天来到《实话实说》,和我们分享了这么多创作背后的思考。
电影是现实的镜像,也是理想的微光。无论外界评价如何,《当幸福来敲门》确实敲开了很多人的心门,引发了广泛的思考。这本身,或许就是电影艺术最大的价值所在。”
……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日早上,《实话实说》特别节目“电影与现实:《当幸福来敲门》的戏里戏外”如期播出。
此时,《当幸福来敲门》上映已近两周,累计票房正向两千万关口稳步迈进,而关于它的争论仍未停歇。
节目的播出,如同在王盛持续多日的沉默后,投下了一颗清晰有力的石子。
王盛在节目中的表现,沉稳、真诚、言之有物,既没有回避争议,也没有居高临下地进行说教。
他关于“电影提炼现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词典”、“挣扎本身具有意义”等观点的阐述,通过泱视的平台,传递到了千家万户。
许多原本持批评态度的观众,在看完节目后,态度有所缓和。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更能理解这部电影了。”
“至少他敢站出来说,而且说得在理。”
当然,争议不会因一档节目而完全平息,但舆论的声浪中,开始出现更多理性讨论的声音。
王盛的这次发声,是为自己和电影进行了一次强有力的“正名”,将公众的注意力,部分地从对电影叙事本身的争论,引导向了对其社会意义和人文关怀的更深层次探讨。
《当幸福来敲门》的热度,因这次《实话实说》的播出,再次攀升。
第205章:官方定调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华夏,寒意深重。
在“九地市场”斩获近两千万票房的《当幸福来敲门》,其影响力早已超越了电影本身,成为一桩备受瞩目的社会文化事件。
关于影片是“现实镜鉴”还是“精神毒药”的争论,从报纸专栏蔓延至街头巷尾,从学者书斋扩散到寻常百姓的饭桌,构成了岁末年尾一道独特的舆论景观。
就在这纷纷扰扰之中,十二月十四日,周一,一场低调却至关重要的协调会议,在广播电影电视总局某间会议室里举行。
与会者包括总局相关司局负责人、中影公司代表、以及北影厂厂长韩三坪。
会议的议题,正是如何应对《当幸福来敲门》引发的广泛社会关注,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电影市场新动向。
窗外的北京城笼罩在冬日的薄霾中,会议室内的气氛则严肃而审慎。各方意见被摆上台面:有对影片直面现实勇气的肯定,也有对其可能激化社会情绪的担忧;有对“九地市场”探索精神的赞许,也有对打破传统发行秩序的疑虑。
争论的焦点,最终落在了是否应该,以及如何将这部影片推向全国市场。
韩三坪作为北影厂和影片的主要推动者之一,此刻展现出了与平日的果决锋芒有所不同的沉稳。
他没有过多强调影片的艺术成就或商业潜力,而是将近期收集的、来自“九地”之外众多城市观众的强烈观影诉求,以及部分地方电影公司希望引进该片的报告,作为主要论据。
他着重指出,《当幸福来敲门》所引发的讨论,其核心并非否定改革,而是呼唤在时代变革中对个体命运给予更多关注与关怀,这与社会主流价值观倡导的“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精神内在一致。
“电影引发了思考,这是好事。”
一位总局领导沉吟着说道:“关键在于引导。让更多人看到这部片子,参与到这场关于奋斗、关于责任的讨论中来,或许比让它局限在部分区域,任其争议发酵,更能凝聚共识。”
中影公司的代表则从市场角度提出了看法:“《当幸福来敲门》在‘九地’的成功,证明了这类现实题材影片拥有广泛的市场基础。全国范围内的发行放映,不仅能满足观众需求,也能进一步激活略显沉闷的国产片市场,为探索符合国情的分账制改革提供更多实践经验。”
会议持续了近三个小时。
最终,在权衡了社会效益、市场需求与意识形态安全等多重因素后,与会各方达成了共识:由总局出面协调,中影公司牵头,联合北影厂、紫禁城影业等出品方,启动《当幸福来敲门》在全国范围内的公映工作。
上映时间,就定在四天后的十二月十八日,星期五。
……
全国各大城市的影院经理们则迅速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