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像初恋女生校服领口飘出的洗发水香。
物质匮乏生活里的干净体面。
“今天的普通话发声先培训到这里,天都黑了,去你厂里搬行李吧。”
“奥奥,好的。”
杨超跃刚起身,有些恋恋不舍的往大门迈步,听见身后的动静。
回头看去,江阳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你厂房那块地方现在不堵车吧?”
“这个点不堵车……那个,江经理,您打算开车帮我搬行李吗?”杨超跃挽了挽鬓角的碎发,似乎听出江阳话里的意思,有些惊喜:“需要我出车费吗?”
“出什么车费,这么冷的天,你冻生病公司还得给你出医药费,回头把秋裤穿上。”
江经理面试时那张严肃的冷脸,现在居然能说出这么温暖的话。
硬壳软糖式的关心。
杨超跃心里暖洋洋的:“公司对我真好,我迫不及待的想明天去公司报道了。”
“你要是想出车费,也不是不可以。”江阳拉开房门笑道。
“当我什么也没说。”
杨超跃像个小跟班一样,跟着江阳出门,还不忘把江阳的公文包拿上。
走进电梯,她嘀咕道:“厂里压了我上个月的工资,也不知道辞职了能不能拿到。”
“工资拿得到就拿,拿不到拉倒,公司会补给你,没必要为这点事扯皮,当是给厂里买花圈,时间宝贵。”江阳粗粝语言包裹着体贴。
“真的吗?太好了!”
“今晚好好休息,回头给你列个规整的训练计划,明天就要对你展开培训了。”
上了车,江阳看着中控后视镜反射出杨超跃在后排,坐得规规整整的模样:“对了,以后别叫我江经理,听得别扭,都是自己人了,我本名叫江阳。”
“好的,江经理。”
“嗯?”
对上江阳的目光,杨超跃喉间忽然卡住似的,挣扎改口:“明白了,江阳。”
随着车辆启动,杨超跃看着江阳好看的侧脸:“江经……阳,你看起来真的好年轻,平时经常用护肤品保养吧。”
江阳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档把上,路灯流光掠过他冷白腕骨,喉结随低笑微震:“你这夸得就有点尬了,我用哪门子护肤品,保持年轻的秘诀就是多吃零食多熬夜。”
“切,骗鬼呢。”杨超跃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都在公司里当上娱乐经理的职位,年纪肯定超过三十。
光看江阳这张脸,杨超跃能想象到,如果把江阳显成熟的西装换成卫衣,把梳成大背头的发型落下来,说江阳刚高中毕业她都相信。
不用护肤品,天天熬夜,怎么可能会保持年轻。
闲聊几句,杨超跃还是好奇江阳的年龄:“那您今年多少岁?”
“满18半年了。”江阳随口应道。
第5章 对过去的自我告别
“又不说实话,男人嘛,隐藏自己的年龄干嘛。”
“我真18,以后你可以管我叫哥。”
“叔,您真幽默。”
江阳车速渐缓,视线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水泥路龟裂成的网状,以及道路旁香樟树上挂着的招工横幅。
杨超跃不再和江阳调侃,偏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到厂区了。
因为她闻到潮湿空气里漂浮着这片厂区特有的酸馊味。
斜对面的“隆江猪脚饭“大排档飘来油焦味,塑料凳上坐着几个穿藏青色工服的年轻人,捧着屏幕破裂的山寨手机外放《求佛》。
路边的街灯到点忽然亮起,映出暖光,惊飞高压线上成群的麻雀。
好几盏忽明忽灭,闪闪烁烁的,持续大半年了。
墨绿色铸铁大门敞开着,焊着“安全生产“四个掉漆红字。
右侧门柱贴着泛白的已经过期快一年的消防检查合格证,左侧电子闸机卡槽里塞着嚼过的槟榔渣。
看着这片熟悉的街景,杨超跃心绪复杂,难以言喻。
在新闻采访里,看见矿工子女离开棚户区后会想念煤渣气息。
医学生结束夜班实习却怀念消毒水味的清晨。
自己现在对厂里的味道感到窒息,离开时莫名的不舍,尤其是自己在流水线上的那块工牌。
昨天两个小时前还是纺织厂里的女工,现在天刚黑不久,自己已经是女团成员。
5000元的工资,住带花园的商品房小区,包吃包培训,待遇好得做梦都不敢梦。
明天正式去公司上班后,一定要好好努力,留住这份工作。
对了,晚上主卧的另一个女团成员应该回来了,一定是个比自己漂亮,比自己专业的美女,到时候和人家套套近乎,了解公司的情况,最好处成好姐妹好闺蜜什么的。
推开车门,冷风顺着雪纺裙衣领往里钻,车内外温差大得杨超跃双腿冒出鸡皮疙瘩,呼出白气:
“江酥,我半个小时就能收拾好,麻烦您了。”
“叫我什么。”江阳回头瞧一眼站在招聘栏前,嘴里呼出白气的杨超跃。
“叔!江叔!叔字是翘舌音,我记得的。”杨超跃学着江阳先前教她的发音方式,舌尖翘起与硬鄂前部成阻碍发出的音。
“叫什么叔,叫哥,又被你叫老了。”
“装嫩呢叔。”杨超跃眉眼含笑。
超跃妹妹对自己的刻板印象很重啊。
换做是前世自己的年纪,杨超跃这么叫他没问题,但是自己现在的身体真是18岁,总感觉哪别扭。
“给你预付的5000元揣好,别露富。”
江阳没和杨超跃多掰扯,落下这句话,能不能领悟靠杨超跃自己。
他转个弯往纺织厂停车区开去。
杨超跃听见江阳车载音箱声音逐渐减小的新闻播报:“传闻陈贺,背着怀孕的妻子许静出轨,形象从好男人崩塌为渣男……”
陈贺是谁?
不认识。
提到好男人,杨超跃想起一部叫《爱情公寓》的影视剧。
那是自己辍学前很喜欢看的影视剧,带给她很多欢乐,里面的曾小贤就自称好男人。
听说已经出到第三部了,还是第四部?不记得了。
两年前出来打工后就没时间看电视剧。
审美逐渐跟不上时代,流行的歌也不会唱了。
娱乐记忆跟不上时代。
下班后眼皮打架也舍不得睡,这是唯一的自由时间。
在时间贫困的恶性循环里,在生存和娱乐之间,渐渐失去表情。
杨超跃抬手看一眼自己右手食指上凸起的指甲盖,这是她曾经在厂里截断拉链时,不小心被机器压穿指甲盖造成的。
看过厂区电焊工掌心有个永远洗不掉的金属屑黑点。
隔壁厂里有个女工耳膜被机器噪音损伤导致终身耳鸣。
这种劳动塑造的永久性身体符号,杨超跃看得多,就习惯了。
撕去招聘栏上江阳贴的招聘广告,折起来揣兜里。
对过去自我的仪式性告别。
漆黑大门亮着保安亭昏黄顶灯,杨超跃迈步踏入。
流水线熟悉的机油味扑鼻而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从前总觉得这味道让人窒息,如今竟生出几分怀念。
不再有往常那种忙碌一整天,终于可以歇会儿的心态。
自己终于不再属于这里了。
瞧见杨超跃往女工宿舍的方向走,江阳把车开到停车位上,便瞧见保安亭里,带着工牌的大爷笑咪咪的走过来:“又来啦,小伙子,咋把西装穿上了。”
“这回没压您脚吧?”
“别老提这事,显得我多丢人。”
江阳推开车门,给大爷点了根烟。
大爷吐出烟雾:“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还说什么搞女团,明明就是搞对象嘛,我都看见你和杨超跃一块儿来的,那姑娘长得好看,我有印象。”
“真就是搞女团,招聘广告还贴着呢,就在中间那块位置。”江阳指着外头的招聘栏。
“哪呢?”
大爷眯着眼睛看过去:“没看见哪有招聘女团的广告啊。”
“不晓得被哪个煞笔撕了,还专撕我的,算了,我车就停半小时。”
江阳付了停车费,跟着大爷进保安亭。
窗玻璃糊着《华夏好声音》张毕晨海报。
江阳坐在小马扎上,等杨超跃的同时,陪着大爷一顿瞎聊。
与此同时。
杨超跃踩着台阶,声控灯随着脚步声逐层亮起,自己宿舍三楼的感应器却早就坏了。
摸黑来到宿舍铁门前,杨超跃摸了摸兜里的5000元,把江阳先前提醒她的话记心里。
别露富……
推开门,一股混着霉味的暖气扑面而来。
宿舍有人偷偷接了电热毯,老化的线路让顶灯忽明忽暗。
褪色的蓝漆铁架床挤满十二人间。
床尾堆着印染厂发的灰扑扑工服。
墙上贴着2014年《小时代》电影海报,边角已卷起。
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落了一层灰,楼下织布机嗡鸣声不断。
“回来啦。”门口床位躺在下铺的女工,正在看《花火》杂志,听见开门的动静,头也不抬:“吃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