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远站起身,将香炉端着。
崔桂英这时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本能地想靠前,却被李维汉一把抓住手腕,还用力向后拉了一把。
“你怎么能让小远侯……”
李维汉用力瞪着自己老伴儿。
李三江伸手,捂住了李追远的耳朵,然后抬起头,看着那对夫妻,很随意地问道:“最后问你们一次,做还是不做。”
“做!”李维汉立刻回答。
“要是小远侯有事……”崔桂英晃动着手臂想要挣脱来自老伴的束缚。
李维汉沉声道:“要是没那种东西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是有那种东西,你不做,小远侯也得出事,那东西就盯着上咱家小远侯了!”
崔桂英听到这话,不再挣扎,手臂垂下。
李三江笑了笑,说道:“汉侯啊,真想清楚了,要是事儿漏出去了,以后在这村子里,可不好相与哦。”
就算根本就没有死倒,一切都是大家搞闹出的无稽笑话,可你在家摆出这种动静还要对人家行那种仪式,要是被人家知道了,这大仇,就算是结下了!
“呵。”李维汉也哼了一声,“叔,我可不怕那大胡子家,我也是有四个儿子的。”
在农村,谁家成年儿子多,谁的底气就越足。
虽说他李维汉的四个儿子不是什么模范孝子,儿媳妇之间的龃龉也不少,但真要老李家遭到来自外面的什么事需要撑门头时,这四个儿子必然是要站出来一致对外的。
“成,干!”李三江放开捂着李追远耳朵的手,蹲到伢儿耳边,嘱咐道,“小远侯,待会儿太爷搁前面走,你呢,搁后面跟着,慢慢走,别撒了香炉,晓得了不?”
“嗯,晓得了。”
“好孩子,乖。”
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出后门,转身,看向跟过来的李维汉和崔桂英,说道:“你们家里等着,别跟过来,人太多就容易被人瞧见,也怕惊着她。”
“嗯,叔,拜托你了。”
“家里门都关上。”
“好,叔。”
李维汉把老伴儿拉回了屋,然后把门窗都关上。
外头夜幕下的河边,也就只剩下李三江和李追远了。
“等我一会儿,小远侯。”
李三江打了声招呼,就独自顺着青石砖台阶下到河边,只见他蹲下来后一边用手不停划拉着水面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隔着有点远,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李追远听不清楚说什么。
说着说着,李三江身体开始向后倾,好几次作势准备跑,仿佛水下的东西随时可能出来扑上他。
终于,李三江说完了,他快步跑上来,还喘着粗气。
“好了,小远侯,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好了;记住,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你都要抱好这香炉,千万别回头,明白了么?”
“明白了。”
“嗯,乖。”
李三江走到前面去,拉出了大概二十多米的距离,回过头,对李追远招手,示意伢儿可以跟着走了。
然而,李追远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来,跟我走啊,小远侯。”
“可是……”李追远想要侧头,但他记住了李三江的嘱咐,只是单手拿着已经熄灭的香炉另一只手指向了河面,“不等她么?”
“等谁?”
“她,小黄莺。”
“小黄莺,怎么了?”
“她没跟上来。”
李三江愣了一下,走了回来,低头认真打量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李三江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追远,嘀咕道:“你这伢儿,随你妈,聪明。”
随即,李三江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李追远的眼睛,问道:“你能,感觉到她?”
“嗯。”
“她……现在在哪儿?”
李追远张开嘴,没说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然后,他开口道:
“她来了。”
“在哪儿呢?”李三江悚然一惊。
“刚才在水里……”
“呼……”李三江舒了口气。
“现在在我后面。”
李三江:“……”
李三江下意识地想要挪过视线,从李追远头侧看向其身后,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不过,即使没看,但鼻子里,却吸到了一股浓郁的尸臭味,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她,真的来了。
李三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想终止,但一想到终止的后果……妈的,别人造的孽,凭什么汉侯家来背!
“小远侯,记住太爷刚才的话。”
“嗯。”
李三江闭着眼,高举双手,缓缓站起,尸臭味,更浓郁了。
他转过身,睁开眼,向前走出一段距离,这个距离,是他撑船时面对那些死倒的观察距离。
深呼吸后,他睁着眼回头,看向身后。
小远侯抱着香炉站在那里,他身后,是一片月光无法照透的黑。
“小远侯,跟好了啊。”
“嗯。”
“嗯。”
李三江开始往前走,身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
他没走村道,而是特意沿着河边或者钻小林子,哪怕深夜没什么行人,他也要尽可能地做到小心,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行进到一半后,李三江停下脚步,身后铃铛声也停下。
李三江回过头,李追远依旧隔着二十多米站在那儿,在伢儿身后,他隐约看见了一道人影,贴得很近。
“小远侯,继续跟上啊,快到地儿了。”
“嗯。”
“嗯。”
李三江继续前行带路,他走走停停,身后的铃铛也是响响停停。
终于,前面再绕过一个鱼塘,就能到大胡子家门口了,这座鱼塘,其实就是他家的。
这次,李三江没有停步,而是顺着鱼塘边缘继续行进,但在行进过程中,他缓缓回头,看向身后:
惨淡的月光下,李追远抱着香炉,不时看向前方带路的太爷又不时低头查看脚下的路。
这路不好走,小孩子很容易滑倒摔跟头,所以他走得很认真很小心,可依旧无法避免身形的摇晃。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旗袍长发湿漉漉的女人。
女人像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前方的路。
而瞎子一般有人带路时,往往会抓着对方,所以女人的双手抓在男孩肩膀上,行进时身形跟着小男孩也是深一脚浅一脚,不停摇晃。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倒着走的他脚下一个踩空,差点摔倒,但一阵摇摆后还是稳住了平衡。
李追远见状就要停下。
李三江忙焦急道:“小远侯,别停,继续走,稳住,咱快到了。”
“嗯。”
“嗯。”
终于,绕过了鱼塘后,李三江来到了大胡子家坝子前。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不仅大胡子家熄着灯,附近能见的几家也没灯亮,更瞧不见人影。
李三江侧过身,蹲下来,左手摊向大胡子家右手摊向小远侯所立的方向,开口道: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李三江念完,偷偷扫了一眼李追远的方向,发现那边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就这么前后站着,很是安静。
“小远侯,跪下。”
李追远没跪,还抱着香炉站着。
“小远侯?”李三江小声催促道。
“太爷……我跪不下。”
李追远想跪,可肩膀上却有力道提着他,让他下不去身。
李三江深吸一口气,马上念道:
“伢儿人还小,伢儿不懂事,伢儿不欠你,路给你带到,门给你指引,难道你真要一点道都不理?”
话说完,可那边,却依旧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李三江眼里冒出怒意,他收回原本摊着“搭桥”的双手,将十指刺入地里,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
“你是水下走的,我是水上漂的,给你情面你不要,给你讲理你不听,那好啊,逼着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龙王爷评评理!”
李三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穆起来,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面面对那位,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总不能把这死倒带出来了,又带回家去。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大胡子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后站着两个人,是大胡子和他小儿子,俩人都只穿着个大裤衩,光着上身赤着脚。
一时间,李三江心里有些发怵,他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这要是被人家当面发现,事后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很快,李三江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大胡子和他儿子,两个人看都不看站在门外的自己,而是径直浑浑噩噩地朝着鱼塘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