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侧头,目光扫向穹顶尽头那尊高达十米的巨大圣母雕像。
雕像怀抱婴孩,面容柔慈而圣洁,然而,她那空洞无瞳的双目,却犹如审判世人的沉默注视——
没有眼睛的神灵,又怎能洞察凡间的真实?
祷告终于结束,教职们缓缓退散。正当雷克斯准备随众人离去时,一名身着更深色、袍上金纹繁复的男子从殿后缓缓行来。
他手握象牙法杖,脚步坚定有力地停在雷克斯面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语调说道:
“雷斯特神父。”
“主庭已审阅过你于樱之海的福音记录。你建立的三处布道点表现合格,从今往后,你将正式编入雾都本庭序列。”
他顿了顿,目光冷冽地望着雷克斯,继续说道:
“你将接任第十二教区的神职——你之前的那位,因在密祷时自我焚毁。”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不问秘诡,不问命纹’,只问光的人。”
雷克斯再次合掌,低声回应道:
“愿圣母的光辉,普济四方。”
枢密教士满意地点头离去,留下雷克斯独自站在原地。
他缓缓抬头,再次凝视圣母的无眼之像,喃喃自语道:
“你真的需要光吗,圣母?”
“既然你不愿睁开双眼,那么,我会为你……点一盏足够明亮的灯。”
此时,圣母主殿的背后,是与神圣截然相反的场景——育婴堂。
如果说圣母主殿是信徒跪拜的神殿,那么育婴堂便是一座熔炼灵魂的灰烬炉膛。
厅堂内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如镜,所有的窗户早已被严密封死,
四壁之上满是“净化”与“圣洁”的教义书页,文字间却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十余名幼童跪坐在硬冷的蒲团上,机械而整齐地高声背诵着:
“命纹为罪痕,秘诡为堕术。”
“唯有圣母,赐予人真正的神迹。”
“异端者,不配拥有命。”
声音无起伏,无情感,回荡在密闭的空间中,形成一种如咒语般的洗脑震颤。
忽然,一名小女孩动作稍慢,她手中隐隐露出一角折叠的命纹草纸,立即引起教习修女的注意。
修女猛然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冷厉而阴狠:
“你是在向圣母说‘不’吗?”
“你想被黑暗吞噬吗?”
小女孩惊恐地摇头哭泣,修女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向“净化室”。
室门敞开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排如同刑具般的沉思椅,
上方环扣沉重似铁,脚镣嵌在冰冷的地板之上。
雷克斯站在远处的长廊阴影中,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
唯有藏于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枚微小而坚硬的碎片——那是塞莉安曾留给他的“梦灯遗灰”。
他的目光幽深如夜,轻声说道:
“你们教导他们的是光。”
“而我要教他们的,是如何燃起火焰。”
雷克斯站在祭坛前方的石质长台之前,大厅内只燃起一盏幽微的油灯。
微弱的灯火被四面高墙投下的阴影所吞噬,只能勉强照亮少数几张面容,仿佛整个世界已退到光与影交界的边缘。
这正是圣母教会传统的仪轨方式,他们坚信只有置于“半明半暗”的模糊光线中,
方能体现出一个新职任者尚未彻底沐浴于圣母之光的隐喻。
雷克斯身披银白缎质的圣方格会神职法袍,长长的祭带垂落至脚踝。
他低垂着眼睑,面容谦恭而沉静,仿佛内心真如教会所期望般纯净无瑕,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这温顺的神态不过是一场精心织就的假面剧目。
环绕在他周围的是六位神色肃然的枢密教士,人人神情如铁。
他们面前厚厚的教典摊开,翻至载满“认定条文”的书页。
雷克斯已顺畅地完成了口述《圣母三节律》与背诵《福音八段训》的考核,
而此刻,首席枢密者终于缓缓抬起头,声音如同深渊之下的低语,带着不容置疑的肃穆:
“雷斯特·威尔神父,王都福音派之新属。从这一刻起,你将正式执掌第十二教区的信仰权柄。”
“你将成为圣母意志在此区的‘代行之舌’、‘约束之手’,以及‘净化之火’。”
雷克斯微微颔首,声音谦卑却坚定:
“谨遵圣命。”
枢密首席者从袍袖中取出一枚镀金戒指,缓缓交予雷克斯,戒面上隐隐刻着繁复的咒文光纹,宛如一条沉睡着的锁链。
“此为你的封环,象征你在本教区范围内拥有独立裁定‘潜在异端’是否送交大审的权力。”
雷克斯缓缓接过戒指,动作异常谨慎。
他很清楚,这枚戒指不仅仅意味着他将成为第十二教区最危险的裁决者,
更是一张能够撬动整个教会内部的有力牌面——尽管这张牌面背后,也可能隐藏着足以将他焚毁的烈焰。
仪式结束后,一位年长的教士走到雷克斯身旁,眼神中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与欣赏。
他低声说道:
“雷斯特神父,你是我所见过少数不沾染命纹而坚定传播福音的年轻人。”
“如果你能在第十二教区稳住局面三个月,便可获得次年度‘议事观察名单’的资格,那是进入红衣主教前堂最好的门票。”
雷克斯微微点头,嘴角含笑。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只留下四个隐秘而明确的字眼:
“三月足矣。”
他乘着马车来到王都第十二教区的核心街区,这里巷口的牌子上写着“永恩”两个字,笔迹斑驳如风化墓碑,仿佛历史与记忆都已模糊不清。
自城西圣山流淌而下的圣水渠在这里分出了支流,使得此处历来被视为“最接近神圣之水源的区域”,
教徒信仰密集得如同诵经的回声,更便于教会将其改造为一处易于施加信仰控制的试验场。
雷克斯所接任的小教堂并不宽敞,配属人员也仅有两名年迈的神父与四名青年执事,
但所有人的神情都因为前任神父“密祷时癫狂自焚”的意外事件而变得沉默而灰暗。
他缓步踏入教堂,环顾这间阴沉肃杀的小殿。
祭坛后的圣母像尚未得到彻底修复,面容仍残存着烈火焚烧后的黯淡焦痕,
仿佛一场未完成的审判在冷冷注视着进入此地的所有人。
他踏上讲坛,掌心轻轻搭在那因焚烧而显得有些脆弱的栏杆上,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教堂座席。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沉稳,却带着难以察觉的锋锐之意:
“我是雷斯特神父。”
“从今日起,你们所有的忏悔,都将由我来聆听。”
他停顿片刻,目光在那些空荡荡的木椅上缓缓扫过,仿佛在对不存在的听众述说着一个隐秘的约定:
“我到此来,是为传播圣母的福音。”
“然而,倘若有人妄图在福音的庇护下藏匿命纹……”
他唇角轻轻勾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请放心,我只会帮助他——将谎言编织得更加精妙。”
他回过头,眼神落在指上的戒指之上,那枚象征教会威权的封环,此刻被他视为一张在命运棋盘上占据主动的入场券。
他低声自语道:
“从今天起,我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张牌桌。”
“他们所信仰的,是圣母。”
“而我,将在这信仰之中,种下一枚真正的‘命’。”
他的声音轻若低语,却坚如刀锋:
“神圣的门从未真正关闭过——只是,一旦进入,便再也无法回头。”
这句银色的铭文镶嵌于第六育婴堂的正门之上,深深地刻入冰冷的石板,宛若一道献给无垠苍穹的赞诗。
但此刻,站在门前的艾尔芙却只觉一阵寒意从指骨缓缓攀升,像一缕悄然蔓延的黑色藤蔓,冰冷而无声地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布兜,里面原本放着一枚母亲昨夜亲手缝制的护符。
但那枚承载着母爱与温暖的护符,方才已被教习修女毫不留情地没收,投入圣火中“焚为净物”,只剩下一撮余烬尚带着未尽的温度。
她掌心里残留的灰烬尚未彻底冷却,而脑海中却回响着入堂时修女们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异端火种,需要用圣光熄灭。”
那是她踏入这座冰冷堂宇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今天,她第十九次被迫聆听的低语。
艾尔芙并不能理解母亲为何要把自己送到这里。母亲的声音尚在耳畔,温柔却决绝:
“这里能拯救你,让你忘记晨星,忘记命纹……那些都只是邪恶的诱惑。”
但她却记得,在那条昏暗的破塔街上,司命曾在夜课的微光中告诉她:
“你所学的,并不会让你成神。”
“但它会告诉你,你不该成为别人的文字。”
她将这句话牢牢藏在心底最深处,如同一簇火种,等待着再次被风唤醒。
然而,这座育婴堂似乎正致力于一点点挖空她的内心,试图将她变成一具听从圣母指令的躯壳。
与此同时,在育婴堂的地下深处,惩诫走廊。
阿兰赫温蜷缩在阴影之下,紧贴着冰冷的通气管。他的呼吸极其微弱,仿佛连空气都未曾惊动。
身后隐隐浮现着“日行者”的虚影,正以命纹之力压制他的存在感,
使得他如同融入了墙壁的阴影之中,不被教会的感知所察觉。
他冷静地注视着走廊尽头,那间名为“纠正室”的小屋。
透过虚掩的门扉,昏黄的灯火映照下,艾尔芙正跪坐在冰凉的石台前。
她双臂微微颤抖着,身侧站立着两名穿着银灰色法袍的惩诫修女。左侧那位手持“命痕刮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