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手指敲着桌上的一支墨笔,节奏极轻,仿佛在掩盖那份逼近锋口的冷意。
他的眼神始终落在报告上的一个名字上——
“阿斯里克·瑟文。”
海军副指挥,王储奥利昂的亲戚之一。
表面是军事人事调配,实则又是一次用“调任”掩盖的派系扩张。
另一名军官接话,语调上扬,试图借势推进:
“阿斯里克将军于鲸墓防线有旧功,曾参与第六战线封锁,按制应可调任南区舰队,亦符合功勋等级。”
艾德尔依旧未出声,只是从文案一旁取起笔,在“调任申请”一栏,落下两个字:
“拒绝。”
一笔干脆,一划入纸极深。
空气忽然沉了半拍。
会议桌另一端,有人下意识咳嗽,也有人眉头紧蹙,想开口又忍住。
那两个字像是砸在他们面前的军靴,没有辩解余地。
艾德尔将笔放回笔架,语气不疾不徐,音色却冷得像锋刃切纸:
“贵族可以在战后请奖。”
“但调令,是战前的选择。”
他抬起头,眼神笃定、沉着,像是在直接质询这座帝国权力的金字塔:
“这个国家,不是贵族养的,是军人打下的。”
他起身,军靴踏在石地上发出沉实的回音。
缓缓扫视一圈,他的声音忽而低沉了些,却带着一种令在座每一个人都无法不听从的力量:
“贵族想调令,可以。”
“先穿上军装,跟我走一趟西海。”
他说完,毫不停留,转身离席。
会议,被迫中止。无人跟上,也无人敢拦。
—
塔楼走廊风声呼啸。副官匆匆跟上,低声拦住他,语气压低:
“殿下,这样做……会引起上层联动。”
艾德尔脚步未停,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常识:
“他们不是上层。”
他回头看了副官一眼,眼中寒光骤现,语气如铁锤般落下:
“他们只是——太久没人逼他们下楼了。”
—
回到办公室,灯光比走廊更冷。书桌前,案卷已堆成一面纸墙。
艾德尔拣起一份调令,眉头不皱一丝地翻看,然后毫不犹豫地签下:
“编号士官转入禁卫军训练组。”
印章落下,一锤定音。他不只是签字,他在调动权力的根系。
紧接着,他抽出另一份卷宗,纸张略显旧,页角有轻微的烟熏痕。
最上面那一页,黑字标注清晰刺眼:
《鲸墓事件军籍编号清查未结案名录》
序列第三十九号:“艾莉森·格里菲斯(军籍已清除)”
他盯着那一行字,指尖轻轻摩挲纸页边缘,良久未动。
—
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一名幕僚走进,语气迟疑而小心:
“殿下……是否要再次为她向陛下提请赦免?”
艾德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一页慢慢合上,像是收起一段未完成的兵棋推演,头也未抬:
“不提。”
幕僚一怔,声音低了些:
“但……您与她曾并肩……”
艾德尔终于抬眼,那双眼中没有愤怒,却冷得让人无法直视:
“你若知道我父亲是谁,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他语气沉下去,字字如铁:
“帝国的王,不会被说服。”
“他从不允许——被冒犯。”
那一刻,幕僚不再作声,屋内只剩文件翻动的微响,
和未熄的冷灯光,像在军权背后,燃烧着某种不能触碰的灰烬记忆。
他缓缓站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向窗边,像是一座塔楼中的影子缓慢移动,融入了更广阔的夜色。
他站在高窗前,双手负于身后,目光越过沉沉城墙,直视那远方渺小却清晰的灯光。
那是破塔街的方向。
梦灯的余光在雾中轻轻颤动,像是一场遥远而温柔的呼吸。
军令塔的窗外,向来是王都视野最干净的一条线。
它笔直地穿越城市结构的核心,从高空切开雾霭,越过宫墙、钟楼、税署,延伸至最东南角的破塔街。
这道线不是自然形成的。
这是艾德尔亲自下令,在军令塔修缮时拆除三层遮蔽结构后,留下的“军视轴”——一条无声的注视路径,
仿佛某种隐形的战争预演,连接着秩序的中心与混乱的边缘。
他站在这条轴线的终点,如同一尊沉默的神明,注视着这个国家的最远角落。
晨光与残夜在天边交错,那一抹浮现的微光不是灯塔,也不是哨岗,而是——晨星报社正在投印新刊的信号灯。
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
仿佛在望着什么,又像是被那盏微光中的某个“意志”所望着。
他是一个从不对自己说谎的人。
他知道,艾莉森叛逃的那一夜,他是第一时间收到密报的人。
而他,什么都没做。
不是因为不知情,而是因为太清楚。
如果那一刻他为她出头,哪怕只是轻微的质疑和干预——他便不再是“艾德尔·特瑞安”。
他会成为王命之下“情义溃决”的反例,
会被帝国上层铭刻为“感情用事、违逆军律”的王族之耻,会在一夜之间失去他如今在军部苦心经营的一切布局与信任。
于是他选择沉默。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她从鲸墓编号表中被划掉,从军籍系统中被“清除”,从帝国的未来被人撕走。
但现在,她还活着。
藏在秘诡与舆论、火焰与风暴之间的夹缝里。而有另一个人,在不惜代价地为她撕裂剧本,拼命写下一场“未完待续”的戏剧。
那个人,是——司命。
艾德尔望着远处那一线光,语气低沉,仿佛在回应一个无人听见的问句:
“你想救她。”
“但你知道自己救不了。”
“所以你选了最有用的那条路——搅乱。”
“你制造混乱,激发剧场,逼得这个国家再一次演出一出你能干预的戏。”
他语调平稳,却字字如锋,句句有刃。
他停了停,眼神微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拽出来的陈述:
“你是编剧。”
“而我……只是个观众。”
他知道司命对权力毫无兴趣。
司命所钟情的,从来只有人——那些被抛弃、被牺牲、被写在边缘角落的“人”。
而他,艾德尔·特瑞安,他也对王位毫无留恋。他不会为那张椅子而低头、跪下、或者粉饰。
他们不是敌人。
却也注定——无法在同一条道路上并肩而行。
艾德尔转身,走回那张堆满军事文件与命纹制式草图的书桌前。
他缓缓铺开一张战略地图,动作极轻,却像是一道无声的宣言。
他一边描绘路线,一边低声自语,声音沉静而冷峻:
“你搅动王都,我默许。”
“你扰乱贵族秩序,我借势。”
“你若成功——我得军权。”
“你若失败——我依旧未暴露。”
他停顿片刻,手指压在地图上某个节点上,目光如刃锋静伏:
“而我,始终——未曾背叛这个国家。”
那一刻,他的背影投在灯光之下,仿佛军令塔本身在凝视全局,等待那场剧烈倾斜真正开始的那一秒钟。
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枚徽章。
那并不是象征王子身份的家徽,也不是任何王权印记,而是一枚早已微微氧化、边角磨损的旧军章——
他在外海服役时,由天启远航舰团亲授的舰队指挥章。
指尖缓缓拂过那铭刻着“天启远航舰团”字样的弧形金属,触感依旧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