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唱歌,还会告诉我,
我的名字,是我写的编号。”
司命合上纸,缓缓抬头。
街道尽头,一盏老旧的煤气路灯下,一群孩子正排着队站着,肩并肩,有序地在一段翻新的灰墙上写下自己的编号。
他们用手指蘸灰,有人用削短的蜡笔,有人甚至是咬开的树枝,蘸着泥水一笔笔地写。
他们安静得可怕,没有笑声,也没有玩闹。
他们什么都不懂。
但他们写得极其虔诚——仿佛那串编号,是他们一生中能写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祷告。
司命看着那场景,眼中没有动容,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静。
“教会的白绸已经出现在王都七条主街。”贝纳姆低声说道,“净化令的封条,甚至贴到了宫廷内卫口的外墙上。”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像压着火:
“她这不是在净化鲸墓。”
“她是在宣示自己的教义高于王权。”
“如果王不回应,下一次——她就会直接在宫廷议事厅里布坛讲道。”
……
与此同时,王都深处,贵族议会正在进行一次非正式的午后通气会。
鲸墓净化令引发的,不仅仅是编号者低语的泛滥,更在皇室内部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震荡。
皇长女·梅瑞黛丝以繁育圣母教会“圣血之主”的身份,绕过王室舆情司,
擅自发布全面封锁言论的命令,并调遣白绸拷问师越权干预市政秩序与公共聚集。
她的举动如同一道箭,射穿了“政教共管”多年构筑的边界结界。
贵族议员们表面维持着敬意,低头应和,但内心却愈发不安。
他们开始意识到:鲸墓的蔓延已不止是梦境与传言的事,而是权力结构的重组号角。
皇幼女·莉赛莉雅在议会边角翻阅法案时,冷冷低声提醒:
“净化令正在扭曲‘政教共管’的底线。再不出手,她就不止是王女了——她会成为‘雾都的圣母’。”
她说这话时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却像针穿骨——冷、准、直。
皇次子·艾德尔没说一句话,只是将手中茶杯放回托盘的那一瞬,悄然下达一道军令:收回两支驻防治安队部分权力分配,限制教会队伍进入军管辖区的权限。
而那位一向温和的皇长子·奥利昂,在黄金书房中听完梅瑞黛丝的动作汇报之后,只是垂下眼帘,沉默片刻,然后淡淡开口:
“她以为她是我们之上?”
他声音很轻,却像火星落进火药桶。
“我要让她看看——真正的命纹,是以火书写的。”
一场围绕“教会是否越权、鲸墓是否动摇王权话语权”的王室风暴,正在被一页页梦与编号掀开。
而王都,即将召开一场罕见的“皇室全席会议”。
六位皇子女,将首次于剧场之外、仪式之外、童话之外,正面碰撞他们的理念、信仰与权力意志。
鲸墓不再只是梦。
它开始,在血统的殿堂之中,敲响权力的门。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角。
晨星庄园·主楼钟塔顶。
风从雾中穿过残破的钟楼窗框,吹拂过尚未修复完的铁栏,锈迹斑斑的栏杆在夜色中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吟,仿佛旧日亡者的叹息。
天幕灰暗,雾如沉睡者翻滚的梦,被拉得极长,将远方鲸墓低语墙模糊成一行黯淡灰影,
如一根根巨大的鲸骨从地底翻起,拱成苍白脊柱般的弧度,悄然笼罩着整个王都的天顶。
司命独自立于塔顶,背影被寒风裹住,仿佛与这片夜色一同嵌入雾墙之间。
他披着雾,也披着一种无人可解的沉默。
他手中捧着一本深黑封皮的古老典籍,书脊以烫金勾勒符文环绕,散发着微弱光芒。
那是一本几乎从记载中消失的书——
《谎言编织者·星灾幻象》
——旧日低语版本·第七手抄残卷。
他的指尖微微发红,被典籍上残存的秘诡波动灼烫,却毫无迟疑地翻开书页。
纸张轻响,声音纤细却刺耳,像是深海某处缓慢开启的眼睑。
书页上的文字不稳定,字体在火光下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游走,
排布时而浮现,时而隐没,仿佛那些话语本身也在躲避某种真实。
他低声念出其中一段,语调平稳,却仿佛在向某个不在场的存在宣读密令:
“星灾者不必掌握真相。
真相会因他们的凝视而裂变。
而谎言,是通往神性的第一道剧场门。”
他沉默片刻,指尖滑过泛红纸页,将下一页缓缓揭起。
书页在风中轻颤,仿佛知道自己即将暴露秘密。
他轻声继续读出:
“你不是在说服他们。
你是在安排他们说出你没有说过的话。
你不是神。
你只是提前写好了他们的信仰版本。”
司命望向远处。
街区的边缘,编号墙如散落在梦中的经幡,一处一处亮着微光。
诗会的低语如同水下编钟,在城市边缘悄然敲响,频率不一,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同步节律。
孩子的涂鸦,老人的梦语,疯者的编排——他们都在说同一个故事,却彼此未曾谋面。
他的眼神安静,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鲸墓已经不再需要他推动了。
它在城市的脉络中生根发芽,借由编号者的梦境自行生长。
他看得很清楚——鲸墓不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剧场”。
而他,也在缓缓走向那个他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的词汇——
谎言编织者。
不作为神,不作为传道者,不作为救赎者。
而是——提前设定梦与信仰格式的“幻象导演”。
他缓缓合上书页,黑封书脊落下的一瞬,发出一声极轻的“啪”响,像是剧场开幕的最后一锣,揭示了幻觉与信仰即将更迭的瞬间。
夜风从塔顶涌起,吹起他长衣的衣角,那布料在空中猎猎作响,如同幕布轻卷,也像一面无声飘扬的旗帜。
鲸眼之下,一切依旧安静。
但这安静,不再是寂静的宁和。
而是剧本正在悄然翻页时的短暂停顿。
一页刚刚结束,下一页……即将开始。
“你不是他们的神。
但你是他们信仰的设问者。”
——秘诡手抄残卷《谎言编织者·星灾幻象》第三页·第五断句
第308章 雾都之镜
“剧场升起帷幕,观众席上空无一人。
你登台演出,却发现——
镜子里早就坐满了,不归之魂。”
——秘诡残页《虚妄回廊·第三段》
清晨五点,晨光未破,城市尚沉于梦的底部。
晨星庄园外,一辆老旧的马车缓缓驶过雾气缠绕的街巷,马蹄声轻缓,车轮碾压着石板路,
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咔哒声,像是为某种仪式敲出的前奏。
马车内,司命披着灰蓝色风衣,风衣翻起的内衬映出暗金符纹。
他半倚在座位边,神情闲散而警觉,一只手轻握黑木手杖,另一只手按着帽檐,微微低垂的帽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车窗外,街头已贴上新一版《鲸墓净化令》的布告。
那是由教会直接下达的禁令,纸张边缘覆着防焚蜡层,
表面浮印着压纹圣语,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仪式铁笔烙上去的咒令,带着宗教式的禁锢力——不是警告,而是“语言神圣化”。
车夫压低声音提醒:“阁下,晨星报社到了。”
司命轻轻点头,推门而下,脚尖触地时几乎无声。
他步履从容,却步步精准,像是走在剧本标记过的动线之上。
他刚踏上报社门前的台阶,一道人影便自侧墙阴影中缓缓浮现。
雾中,那身影宛如从夜的褶皱里剥落。那是一位黑袍教士,长袍袖口垂至掌心,纹理笔直如剑鞘,头戴低檐兜帽,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中。
唯有胸前的徽记清晰醒目——一枚银质“净语十字”。
这是教会【言语净化部】的特殊执法组标志——专责“低语污染拦截”。
他无言挡在台阶前,低头如向神明行礼,动作精准、沉默,带着一种危险的恭敬。
司命站定,望着对方良久,唇角轻扬,语气平和,却带刺:
“净语部?”
黑袍人不语,只是缓缓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掌心托起一枚精致卷轴。
那卷轴用白绸缠绕,中央只印了一个字: